幽蘭空谷,嵐煙繚繞。
清淡的蘭芷,丁香,百合與滿江紅的氣息。
這是他們共同建造與精心維護的花園,雖是置于杳無人煙,也不可能有人前來問津的偏遠海島,兩人還是在花園的周圍立起了竹木柵欄,及腰高的竹柵上青藤環繞,于這春日里煦煦陽光下,也生出紫色、黃色與紅色的小花來,同其間寬闊的花海互相維系,在空中望去,直是個裝飾了花邊的風景畫。
在這五彩斑斕的花海間,相對背對背緊貼而依的兩人,手中各執著花朵。那男子高佻文弱,書生式的長發下是身樸素的書院長衫,手中旋轉著兩朵紅黃的花朵,專注而又似乎無有憑依的眼神,仿佛在參透花靨之上散落的陽光。
身後緊貼的溫度仿佛是他自身的溫度,時刻沒有離開過。
微風拂過,花葉扶疏間竟也有訇訇颯颯的聲音。也許偶然路過的花魂在傾听,傾听這些姐妹們無憂無慮的細語,及喜樂悲憂的讖言。
在這柔和的海洋聲浪中,它听得到他們的喃喃低訴,卻望不清他們的面目。
「笙,從前在前往南海藍苓島的旅途中,我听族中姐妹講過一個故事。那故事很美很美,讓我至今難忘。」女孩子稚女敕的聲音,悅耳如叢林間正歡鳴而唱的鶯鳥。
「哦?說來听听。」
「傳說我們的天空中其實有種鳥類,卻是人類從未見到過的,也是我們鳥人的眼楮也無法見到的。它們的名字叫做‘靈霄鳥’。因它們的身體和羽翅都是透明的,透過它們的身體,我們只見得到雲彩和天空。也許我們現在抬頭仰望,正有一只靈霄鳥飛掠過也說不定。」
聲音消逝,應是在抬頭仰望。
「既是我們所看不見的透明的鳥,你的族人又怎會知道世間有這種鳥兒呢?」
「既是傳說,好像龍和鳳凰,沒有人能夠確切說出它的存在與不存在。她們還說,這種鳥兒還是痴情的鳥,某個瞬間他們被異性吸引,如若彼此有情終成眷屬,直至短暫的生命結束後也不會被人所見。如若一方有情對方無情,多情漸被無情惱,無憂無慮的他們便也有了淒苦之意,透明的羽翼會漸漸衰枯,漸漸無力,卻一直對情人緊追不舍,身旁之物都成了無謂的空氣。直至無望,他們會深深扎入海底,再沒有了情使人由死復生的余地。在那里,他們那衰枯的羽翼漸漸現出奇形異狀來,成為同海底生物一般無二的,同我們一般無二的實體生命,死亡後漸漸肉爛骨枯,直至化為卑微的塵土,再不是神靈似的生命。」
海風浮掠,仿佛觸模到海水的清涼。
「很淒美的傳說。玲,你應是這樣的鳥兒轉生。」
風過葉落,雲散日出。
玲,你應是這樣的鳥兒轉生。
疾速由空中飛翔的夢玲,覺到這些日日夜夜的時光恍若一夢,為這回到了「現實」覺到難以言喻的欣慰和歡欣,仿佛從沒有失落過,那些日日夜夜循環往復的淒涼孤苦,那些度日如年的輾轉質問,那些淚如雨下的陰翳滿布的無望逃離的心情……仿佛在剎那間全部化作了紙片,點點飛落到天涯海角,了無痕跡。
我終于尋到了你,林哥哥。
恍惚間,再次回到五百年前。
四下里是茫茫無盡的雲彩。當美麗的事物充斥了整個世界,反而再感覺不到它的美。
甚至成為恐怖。
「媽媽,放我出去……哥哥,放我出去……」
當癱軟在雲壁,當眼淚與呼求同時四散和消逝,當以為再無所求,當胸前再次出現了滾燙的溫度,灼傷如同寒冬之冰的肌膚,當雲壁洞開,露出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們懸浮于空中的腳,繼而是身姿和臉龐……已是五十年後。
她整整被關了五十年。
雲壁外的光亮透進來,她的自以為已死的心卻隨這光亮重又跳動,且是那樣劇烈地搏動。
「他——」
聲音緩緩低沉下去。
「他死了。」
當雲壁洞開,她已知這結局。
只是,太過殘酷。
只是,這是她與他的結局嗎?只是場生命的結局罷了。
而使她心生悲郁的,不是這生命的結束,而是前方希望的渺茫。
對命運,她沒有責備,正如對母親,她沒有恨意。她的生命中只存在著愛,而這全部的愛又近乎集聚在一點,由這點向四周天地發散,生生不息。當這一點如雲消散,霎時間失卻激烈的光輝,在白色的紗衣外婉轉披上宇宙的黑衫,自此躲藏在喧囂之外,于虛空間孤苦飄零的她,又怎樣能將那曾經的美好在芸芸中重新集聚,化為心中那神靈的形象?那爆發時的宇宙,撕裂時剎那間的痛楚,也許只有那奇異的點才曉得。
她在試圖拼湊那游離于時間與空間之外的點。
最痛苦的不是分離,而是分離了,卻不能相忘于江湖!
而是分離了,她失去了支撐的角度。只能游蕩在宇宙中,試圖將碎裂的片斷拾回,粘住,卻總是日日無功而返,夜夜拋卻相思紅豆,拋落成夜里相思之人無數的夢幻,由夢幻醒來時灑落于枕的無盡淚水。
曾經想到過重聚,卻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想過最多的場景,是她于千年後離開人世間化為孤魂,與他重聚。這重聚,才將真正地成為永恆。
只是,再等五百年,他的歸宿,等待,希望的渺茫……重重阻礙,好像螻蟻試圖憑己之力量于此生翻越過千山萬水,達到地球的另一面,巨大的虛空阻擋在前面。能真正將「阻礙」排除在生命之外的,也許只有一人——佛祖吧。
夢玲仰望著佛祖,只是仰望著,因她執守著愛恨之根,令它開枝散葉,日日夜夜。
而今,這喜訊卻並沒有令她比初時听到時,有更多的激動。並非看淡,而是那感情的溫度從未離開過她的心間,仿佛只是離家散步而歸的親人,無論有無親昵的細語呢喃,總是令她心安的。
而又分明是激動的,甚至顫栗的。
林哥哥,林哥哥,我終于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