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凜冽,凝水成冰。
今日並州下了入冬一來的一場大雪。這一場雪下得很大,樹木上凝滿了淞花,城中的地面上積存了半尺有余的白雪,映襯著依然青翠的樹木,景致清奇動人。
斛律恆伽卻無心看這怡人的景色,快馬向刺史府奔來。
「王可在?」一入府門,恆伽一邊將馬鞭丟與軍士,一邊急問。
「回將軍,王正在園中與王妃賞梅。」
斛律恆伽听罷,便疾步向後園走去。
後園中,十幾株紅梅或婉約或豪壯地綻放,樹樹都是或重疊或疏離的水墨寫意。
偶爾,嶙峋的梅花樹上有花瓣飄下來。雪上,枝上,丫鬟的手上,梅花點點,說不出的好看,天地間也因為這紅白相間顯的詩情畫意。
一個清淡的女子,優雅閑適地徜徉樹下。腳步,輕盈;心緒,溫柔。
「小院栽梅一兩行,畫空疏影滿衣裳。冰華化雪月添白,一日東風一日香。」
「好詩!元兒又是從哪里摘抄的。」高長恭坐在梅樹下的小桌旁,一邊將煮好的梅花酒舀出,一邊笑看著那吟詩的女子。
鄭元嬌笑,「你怎知我一定就是摘抄的?」
長恭失笑,「每次你念詩,必出佳作,可別人一問,你都說這是他人之作。難道此次會有所不同?」
鄭元走至桌邊,端起一杯新煮的梅酒緩緩地喝著,「文辭之事本就非我所長,借他人佳作吟誦一二有何不可?」
「當然可以!可惜這些佳作我為何從未听過,不然也可借來附庸風雅一番。」長恭挑眉,笑嘻嘻的言道。
鄭元聞言無語。
微微側過了臉,既郁悶又心虛。總不能告訴長恭,這些都來自幾十、幾百年後吧。
此時,斛律恆伽走進園中,舉目向這邊看來,呼吸頓然窒了一窒。
緋衣紅襟,黑發似綢,眉如遠山,目若繁星,肌膚勝雪,貌比寒梅,淺笑盈盈,萬種風情。
斛律恆伽情不自禁停下腳步,心中嘆道,世上怎麼可以有男子長成這般模樣,好似天下人在他面前都是為之陪襯一般。不由也佩服起那位王妃,自己一個男子尚如此想,身為女子的她不知是怎樣在他面前坦然自若的。
甩了甩頭,終開口叫道︰「長恭大哥!」
因高長恭自幼跟隨斛律光修習騎射之術,故私下里斛律恆伽總以「大哥」相稱。
長恭見是恆伽,眼底有一絲訝異,仍淡笑作答︰「坐吧,恆伽」。
斛律恆伽坐下,一杯梅花酒已經被端到面前,伸手接過酒,聞了一下,真是清香淡遠,動人心懷。但恆伽卻全然無心飲用,「長恭大哥,你真的連抗兩道聖旨?」
鄭元手指微顫,少許梅酒從杯中溢出,灑濕衣裙。
「是兩道懿旨。」長恭輕輕握住鄭元的小手,淡淡糾正。
「不管聖旨、懿旨,總之大哥沒有遵從,對嗎?」。斛律恆伽聲調微揚。
「是。沒有遵從。」長恭放下手中杯盞,抬眼看向恆伽,「你是如何知曉?」
「是相願大哥說的。但若不是大哥親口承認,我斷難相信!此舉不像大哥所為啊!長恭大哥,到底是何旨意,讓大哥做出如此反常之舉?」斛律恆伽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不像我的所為?那恆伽以為我應當如何?——不錯,一直以來,凡所上諭,長恭無不遵從,因為那是身為人臣的本分。長恭是為皇族,又出將在外,更應遵守,以為表率。但我也有我的底線。只要不觸及此底線,縱皇上要我性命,我也會引頸就戮,決不違抗。但若觸此底線,長恭縱背負不臣之名,亦難從命!」
一番話,高長恭說的平靜,卻讓旁邊兩人均為之動容。
斛律恆伽動容是因為他與長恭相交十余載,向來只知他對外勇武果決,對內柔順謙和,卻不知他尚有如此倔強的一面。
而鄭元動容則是因為以她的心智即使沒有猜出旨意的全部內容,也已猜出了十之七八,心中感動不已。
斛律恆伽嘆息一聲,「懿旨之中到底說些什麼能讓大哥做如此舉動?如今大哥又有何打算?」
長恭看了鄭元一眼,略加思索,答道︰「兩道懿旨一道出自李太後,欲宣元兒進宮伴她數日,以解煩悶;而另一道出自婁太後,其意大致相同26。這兩道旨意,即使長恭今日遵從,他日也至少要違背其一。只因先帝駕鶴,新帝雖已登基,但朝中大權多有旁落。常山、長廣兩王羽翼已豐,且早有不臣之心。皇上因對此二人多有忌憚,所以初登大寶便澤普上下。我輩先帝遺孤,皇室宗親均有封賞。」
說道此,長恭苦笑一聲,「只是我雖被封為蘭陵郡王,卻仍無法讓皇上放心。因為並州是我大齊屯兵重地,有守軍七萬,加之常年北御突厥,西擋北周,使得他們皆成為久經沙場的鋼鐵戰士。而如今這只勁旅卻在我的手上,使得朝中雙方都有所顧忌。其實陛下若真了解長恭,此時就應削去我的兵權,將此七萬人馬掌控于自己手中,從而可定大局。長恭此時離職,非但不會怨恨陛下,反而會對他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因為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卷入朝爭!」
「 」地一聲,高長恭攥著的酒杯碎裂,手掌割破,鮮血順著裂口流淌下來。
鄭元取出絹帕,想為長恭包扎,卻被淡淡拒絕。
長恭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掌,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快感。繼續言道︰「可陛下並不知我,所以他才籠絡我,亦防備我!他封我郡王,不是軍功,只為讓我感恩;卻又讓李後召元兒入宮,要讓我有所顧忌。偏那婁太後已歷三朝,又心有偏頗,何等精明,怎不知他的用意?故而亦召元兒,是為威脅。我高長恭可為大齊出生入死,但卻不可因我之故禍及妻子,這便是我的底線。元兒如若回轉鄴城,無論我作何抉擇,怕都難逃他們毒手。我怎能將她置于此種險地而不顧?」
「所以大哥抗旨。大哥不怕他們治你抗旨之罪?」
「目前不會。我如今敢抗旨,他們不知我態度,怎敢拿並州七萬大軍做賭?所以他們暫時不會輕舉妄動。」長恭淡淡分析,「只是但等朝中局勢明朗,難保不會追究。如今朝中雙方,一邊是同輩兄弟,另一邊是我親叔,他們要爭要斗,我是不想管也不想問。置于今後治我什麼罪名,也由他們好了。」
長恭轉向鄭元,「只是害了你!過了新年,你就回洛陽鄭家吧。若我能度過此劫,屆時必親自登門接你回家,並向岳父大人謝罪。」
「若不是恆伽今日前來,此事——你打算何時對我說?」鄭元眼瞼低垂,聲調幽柔。
「我——我只想與你好生過個年而已。」長恭凝望著她,唇角有絲苦澀。
鄭元握緊拳頭,「原來在你眼中,我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人,是不是!」
「不是。」長恭答得極快。
鄭元聲調拔尖,「不是?那我想問你——原本想如何對我說,好讓我乖乖回到洛陽?」
「我……」
鄭元不想再說,回過身,便要離去。
然而——她沒走。
因為——走不動。
長恭輕輕扯住了她的裙角,力道不大,卻讓她半步也挪不了。
鄭元閉了閉眼,「我就在並州,哪里也不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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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光下。
院中的白雪在月光的映襯下分外皎潔。
鄭元懷抱著三四個暖爐,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她翻個身,再次嘆口氣,心想要是這年頭有安眠藥多好,吞下後管他什麼朝爭、國爭,管他日後有怎樣結局,只要能讓自己吞個囫圇覺就可。
可惜沒有。
她本害怕卷入北齊的歷史,但當長恭極力將她排除在生命之外時,她又莫名地生氣,似乎受了極大的委屈。
她一直逃避著,逃避著,但如今歷史的車輪已隆隆而來。
睡不著,索性披件裘襖起來。怕吵醒睡在外室榻上的長恭,鄭元盡可能輕聲地走出滿室藥香的暖室,走到天寒地凍的院中,看著如水的月光,心想或許凍凍反而會好睡一些。
她在院里來回踱步,並盡量放輕腳步,總想著只要再走一會兒就會累、會困,然後就可以睡著。可是心緒卻始終煩亂,直到走的渾身冰冷,不住輕咳。
「吱呀∼∼」開門聲在原本寂靜的院落中響起,高長恭站在門邊靜靜地望著鄭元。
「吵醒了你嗎?」。鄭元擠出一抹假笑問。
長恭並不回話只是靜默的看著她,上來牽起她的手進了屋。
進屋後,他把鄭元拉到床邊轉身就要離去,好像是洪水猛獸避之惟恐不及。
鄭元惱恨,拽著他的手,心道自己就那麼可怕?
「很晚了,睡吧。」長恭無奈的轉身,看著鄭元嘆息。
「你陪我。」不經大腦的話月兌口而出,鄭元卻並不後悔,反而松了口氣。
高長恭一向清亮的眼楮忽然變得幽黑深邃,黑得似乎能吞噬一切,讓鄭元不由莫名的緊張,全身緊繃。但也只是一瞬,他的眼又恢復了清明而克制,背過身,淡淡言道「你累了,快睡吧。」
「不!我要你陪。」鄭元死死拽著他,臉漲得通紅,第一次有種被羞辱的感覺,但心卻沒有動搖。
長恭背脊挺直,仿佛壓抑著什麼,忽而反手抓住鄭元的胳膊,怒道︰「我不是聖人,你是不是真要把我逼瘋才甘心?」
鄭元詫異抬頭,見長恭憤憤地瞅著她,眼中有痛。
鄭元的胳膊被他捏著,又重又痛,可卻覺得麻木。因為看著他眼底的痛苦,似乎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他更痛苦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何曾逼迫過你?」鄭元奇怪地問道。
「不曾逼迫?是誰說並不想做我的妻子,不想卷入我的生活!我尊重你的感覺。半年來,雖同處一室,卻從不敢有半分逾越,可我是個正常男人,你可知今日此舉意味著什麼?你不愛……我能體諒。我的家族已太過瘋狂,而現今,我的地位又如此尷尬,我也不想讓你卷入其中,希望你離得越遠越好……但莫要再做今日之舉!」說著,一甩手就想離去。
鄭元急忙一把抱住他道︰「別走。」
她臉貼著長恭的背,猶豫的說︰「我只是……只是害怕……我怕你的溫柔……怕你對我好……怕我真的愛上你……怕見到結局……如果你是一個普通人該多好。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喜歡了很多年……但我不想喜歡蘭陵王,你明白嗎?」。說著說著淚水「嘩」地落下來。
淚打濕了長恭的後背,他一震轉身,鄭元卻突然哭著大喊︰「以後不許你對我笑,不許你對我好,我討厭你。」
高長恭的雙手輕輕拂過她的臉頰,溫柔的替她擦去淚水,眼中帶著三分無奈七分寵溺,「好,都听你的。」
鄭元听聞此言越發控制不住,繼續哭道︰「怎麼辦?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出家,不想死,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別胡說,你怎麼會出家,又怎會死?只要我在,絕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縱然真有我死那日,也定會先將你安排妥當。」他緊緊的摟著鄭元,輕聲哄慰︰「好了,別哭了,好嗎?是我不對,給你道歉還不行嗎?別哭了。」
鄭元卻在他懷里不停的抽噎,他的衣袖依舊成了鄭元的帕子。直到他俯下頭輕含住鄭元的唇,柔軟炙熱的感覺不斷刺激著那緊閉的雙唇。當她終于受不住啟唇喘息時,長恭的舌尖便輕易抵入了她的唇間,既而又滑入她的口中,不斷地吮吸、糾纏她的舌,一點一點用力地加深這個吻。
長恭抱起鄭元輕放在床上,不知何時,他的吻離開了鄭元的唇,一路下滑,下顎,頸邊,鎖骨……慢慢地,緩緩地,帛帶散落,衣裳半解,肌膚緊貼。
鄭元看著他,從來沒有像現在般如此深刻的體會到他的壯碩,被他團團籠罩。
當長恭的唇略帶顫微地觸上她胸前的柔軟時,她再不能自抑地弓起了身子,全身微顫,情不自禁地低低申吟出來。滿室彌漫起靡亂的喘息嚶嚀聲,一聲聲散開,宛如碧波里的紅蓮,一朵朵的綻放,開得妖艷,美得耀目,聞得沁心。
「元兒,元兒……」長恭一遍又一遍的低聲叫著,用他全部的熱情呼喚,似乎永遠也叫不夠。
鄭元的思慮像是被風刮走一般,無法抗拒,也無暇思考,只貪婪的喝下這的毒汁,讓自己真正成為蘭陵王妃。
注︰26李太後︰李祖娥,文宣帝高洋的皇後,生廢帝高殷,太原王高紹德
婁太後︰婁昭君,北齊追尊神武帝高歡的正室夫人,文襄帝高澄、文宣帝高洋、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