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孝瑜說罷,長恭沉吟道︰「大哥,可能你們有所誤會,元兒之能並非如你們想象那般。只是她可能略通佔卜之術而已。」
延宗冷笑,「能將佔卜之術做到如此,亦是驚天之能!」
孝琬卻接口道︰「國家大事本是男兒職責,怎可硬加于一女子身上。弟妹相助國事,那是她對四弟的情分,弟妹旁觀不問,那也是她的本分。五弟就不必如此計較了。」
長恭未料到孝琬會出言相助,既是驚訝又是感激。
延宗被孝琬頂得一愣,覺得難堪,望向孝瑜求助。
孝瑜略加思索,言道︰「四弟呀,是大哥所慮不周,三弟言之有理,若將江山之事寄予一女子身上,不顯得我等太過無能了嗎?五弟,此事我等就修要再提了。」
此時一干女眷徐步前往蓮池,一路說說笑笑,盧氏拉著鄭元的手,說道︰「妹妹娘家不在鄴城,平日得空多與姐妹們往來往來,也不至于乏悶。有眾姐妹妯娌在一起說說家常,說不定你那些病癥都能輕些。」
鄭元應笑道︰「嫂嫂說的是。我平素懶了些,窩在家中不想動彈,倒少了許多與姐妹們討教的機會。日後我定當常往嫂嫂府上叨擾,只望嫂嫂到時莫嫌我煩了才是。」
盧氏笑道︰「妹妹哪里是懶,只不過家中只妹妹一人伺候四殿下,著實辛苦了些。」
話音一落,眾女眷都笑了起來。
鄭元雙頰飛霞,「嫂嫂這是在取笑元兒了。」
範氏卻笑著走了過來,「大嫂哪里是在取笑,說的可都是真真的話。是我等姐妹要向妹妹討教才是。」
「就是,就是。」延宗正妃李氏亦說道︰「嫂嫂也教教我們這御夫之道,省的我家那口放著家里上百的姬妾還不知足,偏還去那幻樂坊流連。嫂嫂倒是說說,怎麼就讓四殿下守著嫂嫂一人。」
鄭元哭笑不得,「眾位姐妹饒了我吧。此間為何,我著實不知,我只如眾位姐妹一般做好妻子本分,至于其他,真是不知。你們若想知曉原因,還不如去問我家殿下來的快些。」
一席話說得眾人掃了興致。李氏崛起嘴巴︰「我看嫂嫂是怕我們將你的本領學了去,不再稀奇了才是。」
範氏橫了李氏一眼,「妹妹說話注意些,元兒若是這樣的人,只怕四弟也不會待見她了。你守不住你家王,就跟你這性子月兌不了干系。」
李氏被她說的一陣青白,咬住嘴,不再吭聲。
盧氏見場面尷尬,忙出來說道︰「听聞陛下有意讓季靈公主下月出閣,各位姐妹可曾听說了?」
廣寧王妃崔氏言道︰「听說了,似是許給斛律家四子。斛律家長女本是樂陵王妃,陛下既繼了帝位,自然要有些安撫補償之舉。」
盧氏笑道︰「那丫頭命苦,但性情倒是極開朗的。平日言行倒有些元兒的影子,不知是否能守得住夫家的心。」
範氏嘆了一聲,「可惜,一出嫁,便要獨守空房。」
李氏似已忘了剛才的尷尬,奇道︰「此話怎講?」
「陛下派斛律恆伽駐守洛陽,此次回來成親,怕是難以久待。屆時他回洛陽鎮守,不就留季靈一人在鄴了?」
李氏插言道︰「那有什麼關系,季靈才多大年紀?就是呆在一起還能做些什麼不成?那恆伽大她許多,現在一起,反倒難保不生出厭煩。還不如分開些時日,等季靈大些,看開些了,再在一起,比較妥當。」
範氏笑道︰「看你平日咋咋呼呼,倒也能說出幾分道理!」
李氏于是得意起來。
盧氏卻看著鄭元,「依你所見如何?」
鄭元微微一笑,「他人家事,本就無我開口之地,豈能妄加推斷。」
範氏笑道︰「姐妹們看著沒有,就這份知禮,便是我等學不來的。難怪幾位王都對妹妹另眼相看。」
盧氏也道︰「可不是。我也曾問我家殿下,說︰四弟本就已是個絕色的,世間難配。為何妹妹以尋常之姿,就能讓四弟死心塌地。妹妹,我這麼說,你可別惱。」
鄭元搖頭笑道︰「小妹尚有自知之明,哪會為此惱恨。」
盧氏便繼續,「你們猜我家王怎麼說的……」
李氏已等不及,嚷嚷道︰「好嫂嫂,快說啊!」
「我家王說,女子姿容,再是明艷,又能有幾時?可智慧不同,它隨歲月沉澱,越積越多,越釀越濃。元兒便是如此,美的不在面上,而在這頭腦之中。由內而外散發開來,藏于眉目之間,初時不覺,可越是長久便越是能體味深刻。這就叫——暗藏絕色!王說,他們兄弟間只有四弟有這份眼光,初時便覺出了其中滋味,又得老天開眼,垂憐四弟一片真心,這才圓了心願,抱得美人歸呢。」盧氏笑眯眯地說完,見著除鄭元外的一干女眷均是點頭稱是。
李氏笑道︰「我的好四嫂,敢情看出你的好的還不止蘭陵王一人呢……」
鄭元頗為尷尬,紅著臉道︰「那是河南王謬贊了兩句,卻被大嫂給濃墨描繪了,元兒哪有所說的那麼好……」
崔氏卻截住話,「誰說沒那麼好!連我家王都說,如今這北齊,他們兄弟皆已入局,再看不清形式變化。又礙著這尷尬的身份,是福是禍都是難料。我等又沒什麼見識,難以幫襯,只有妹妹是局外之人,又心明眼亮,還指著妹妹多在四弟那里提點一二呢。」
鄭元輕嘆一聲,「只怕如今我也身陷局中,走一步,是一步了。」
眾人沒有听清,盧氏問道︰「妹妹說什麼呢?」
鄭元淡淡笑道︰「我只是說,自己也是婦人,他們男人都看不清的事,我又哪里能看清。」
範式點頭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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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周。齊王府。
後園角亭之中的石案上放著一壺梅酒,幾樣小菜。
「愚弟恭賀鄭兄此番突厥之行滿載而回,干!」宇文憲舉杯笑道。
鄭元德舉杯,「此番燕都可汗雖應承了我朝求親之事,但卻以圖鈴公主年幼為由,只收了我方聘禮,成婚之事推至三年之後,此間變數甚大。所以此番出使,算不得圓滿。」
宇文憲不以為意,笑道︰「能讓燕都可汗答應已屬不易。我朝自孝閔帝以來,幾次求娶突厥公主均是未果。今日可汗能應下此事,讓兩國息兵交好,從此共伐北齊,鄭兄功不可沒。」
鄭元德苦笑,「可汗此番應允,念的是昔日幻樓舊情。倘若得知,昔日幻樓之主已成為蘭陵王妃,怕是會生出變數。再者,王切不可再喚我本姓了,我投效大周,不想連累家族,還是用楊範這個名字較好。」
「在外,我自會注意。只是在我這郁清園內,四周均有我親衛看守,應當無妨。鄭兄為兄弟入兩難之境,我等銘記在心,又怎會讓鄭兄再添為難之事。」說到此,宇文憲頓了頓,「至于伐齊之事,大冢宰已朝上提及多次,皇兄以為大冢宰非將帥之才,讓他舉兵伐齊非明知之舉。但大冢宰勢大,皇兄不可與之正面沖突,所以才會急于交好突厥,以借突厥之勢,共謀之。若能成事,與我大周今後一統天下之大局也是有益。只是鄭兄……」
鄭元德垂目看著杯中梅酒,淡淡言道︰「不必顧忌我。此番我在後方為你們籌措軍需,不會臨陣疆場。至于元兒……以如今她的身份,也必然只能待在深閨,再難親臨陣前。而北齊兵戎未衰,邕此次也難以一舉吞並,只要攻不到鄴城,就不會有與元兒踫面的尷尬。」
宇文憲定定地看著他,突地笑道︰「你到看得開。」
「不看開又如何?從我此次入周境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有所取舍,況還未到最為難堪之時。」說著,自顧將杯中梅酒飲下。
「此次兵伐北齊,我定會率軍前往,當與北齊三將對決陣前。不知鄭兄可有提點之處?」宇文憲鄭重拱手求教。
鄭元德沉思片刻,「段韶善謀,長恭勇武,若二人合力,北周難有與之匹敵之人。至于明月將軍,更是他北齊柱石,難以撼動。若我欲對北齊用兵,必先除此三人。」
宇文憲苦笑,「如今他三人都在,此戰豈非沒有勝算?」
「的確不是用兵良機,但也並非沒有勝算,而且縱是不能拿下北齊,也有辦法讓此行不虛。」元德慢慢品著杯中梅酒,緩緩說道。
「愚弟願聞其詳。」
「我朝現可調動伐齊軍隊共計多少?」
「約五至六萬。」
「如此,你我到園中空曠處一談。」說著,鄭元德率先舉步向亭外走去。
兩人先後來至園中一空曠無物之處。鄭元德從懷中掏出一卷錦帛,將其展開,鋪在地上。
宇文憲初看不以為意,但越看越驚,到最後不禁驚呼出口,「這可是萬里江山圖?!」
「正是。」鄭元德已將圖鋪好,月兌去鹿皮長靴,踏到錦卷之上。「你來看,北齊由北向南以晉陽、平陽、洛陽為對我朝作戰的三大戰略重鎮,且彼此互相支持。處守勢時,則三地相互救援;處攻勢時,則三地之兵並進。但這三處無論攻守,都只向著一個方向——那就是西!他們防的是我大周,可從未對北邊設防。因為北邊突厥通常只做劫掠之事,騷擾恆州、幽州等地,再無南下之舉。」
宇文憲點頭道︰「不錯,我方布兵也是如此,以綏州、同州、義州與之對視。只因突厥游牧之族,無欲于土地,只貪財物,屬疥癬之疾……鄭兄之意……難道是,我們可繞道突厥,再南下突襲!」
鄭元德抬眉笑道︰「正是!如今突厥已成盟友,既答應共同舉兵,應不會拒絕借道一事。」
宇文憲撫手大笑︰「好!如此,定能打他北齊個措手不及!我可率三萬輕騎,出永豐鎮入突厥,經什賁直下武川,進而可到陘嶺。只要破陘嶺防線,便可直逼晉陽。」
鄭元德接口道︰「只要你能破陘嶺,讓阿史那燕都看到利益在前,定能讓他出兵!我曾給過他行兵線路,屆時,突厥許諾的十萬鐵騎必會于恆州沖破北齊的長城防線,攻至晉陽,與你合兵一處。」
宇文憲忽又蹙眉道︰「只是那並州就在晉陽之側,高長恭又在此屯兵多年,當有七萬精甲,只怕是場惡戰。況若那三將盡來,于我方更是不利。」
「所以我們不但要有此路兵馬,還要設上一支疑兵。」鄭元德狐笑道。
「疑兵?」
「不錯!可讓柱國達奚武帶步騎三萬,從南面進軍平陽。」
「妙計!以達奚武之能,北齊不敢不派一得力大將前去阻截,三將必去其一。倘若他北齊真敢不聞不問,那達奚武的疑兵便成真兵,北可會師晉陽,東可直搗鄴城。」宇文憲眼楮閃閃發亮。
鄭元德一撩衣襟,單膝跪在錦卷之上,手指圖上所繪晉陽,「最後,我們就看看如何讓那北齊柱國之將倒在這晉陽城下。」
「鄭兄有何良策?」
鄭元德冷笑,「北齊雖有良將,卻是昏主。我們奇襲晉陽,齊主必救。那高湛好大喜功,且疑心甚重,此役他必不敢將傾國之兵交付于三將之手,屆時定會率軍親臨。此人非將帥之才,只要他來,我等便以十萬軍威恫嚇其心。只要主帥怯戰,全軍焉有獲勝之理?再者,大周三萬錦衣密探難道都是擺著看的?不要告訴我,在北齊三將身邊沒有你們的隱伏之人。」
宇文憲訕笑,「鄭兄心明眼亮,自是看的清楚。斛律光與段韶身邊均有潛伏,只是錦衣密探並不受我等控制,他們只听從獨孤印主人的號令。」
鄭元德斜睨著他,「邕無法直接調動錦衣密探,還不能號令這獨孤印的主人嗎?錦衣密探名揚天下,但多年來蟄伏不出,無聲無息,絕不是宇文護的做法。只要他們的主人听命于邕,此時便可派上用場。」
宇文憲嘴角抽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鄭元德並不理會,從懷中掏出一個白釉瓷瓶,說道︰「段韶陣前兵謀世間少有與之匹敵之人,你可讓他身邊密探將此瓷瓶中之物溶于水,拌在他每日飯菜之中,此藥無色無味,十日可見奇效。」
宇文憲接過瓷瓶,蹙眉道︰「此藥何名?那北齊難道就無人可解此毒?」
元德冷笑,「此藥乃幻草堂副堂主白漱所創,名曰‘塵世醉’,藥性極慢,尋常大夫只怕會以為是得了某種病癥,根本無法診出是中了毒。縱是診出,救治之法也只有以命換命,天下沒有哪個大夫會如此救人。」
宇文憲微笑點頭。
「至于斛律光,我料此番齊主當派此人前去阻擊達奚武。若達奚武沖鋒掠陣,自不如斛律光,但論起守城以待,斛律光亦奈何他不得。你們可傳令達奚武,讓他先迅速攻下平陽,若斛律光前來,便守城不出,如此便可將其牢牢拖住。待我們晉陽之役結束,騰出手來,再解決此人不遲。」鄭元德言罷,起身從錦帛上走下。
宇文憲略一沉吟,道︰「鄭兄似乎忘了一人——蘭陵王,高長恭!」
鄭元德正在穿上皮靴,聞言抬眼看了宇文憲一眼,緩緩道︰「據我所查,晉陽以東陽曲一帶山林茂密,易布伏兵。只要我方軍陣能懾住齊主,讓其向東遁逃,我們便可在陽曲一帶將其包圍截殺。以那高長恭的性情,必會拼死相救,決不會讓國主落入我等手中。可惜……他卻不知,我等要的不是那昏君性命,而是他的!到時你可派死士務必將其拿下,無論生死!以你齊王府的七十二影衛的短兵擊殺,加上突厥王庭的十二‘薩姆烏勒克’40的強弓硬弩,還怕他能插翅而飛?」
宇文憲眉尖微挑,「鄭兄有將帥之才,只是為何多年不曾顯露?」
鄭元德微微一怔,垂下眼瞼,嘴角微挑,面上線條霎時變得溫柔提來。「在我家小妹面前,這些才學又算什麼。即使這‘萬里江山圖’,也是小妹所贈。只是如今我拿著此圖去謀劃她的夫君,他日必會被她所恨。你轉告邕,我可為他謀定天下,他答應我的事必不能失言!否則……」
宇文憲見鄭元德目光森冷,連忙道︰「我定當轉達!鄭兄洞曉天下,當是我大周柱國之臣,我等怎會對你做失言之事?」
鄭元德仰天道︰「小妹曾言,天下亂世,芸芸眾生皆昏醉其中,得過一日是一日。難有清醒之人,能力挽狂瀾,使得天下重新歸一,百姓安樂,但願邕便是此人。」
注︰40突厥語民族神鷹主題中的「薩姆烏勒克」和「阿依達哈爾」是以鷹和蛇為原型的想象物。「薩姆烏勒克」可以說是一種力量的象征,它凶猛異常,亦被形容勇士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