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發的第二日起,紛紛揚揚的大雪便從天而降。到了第三日,地上積雪盈尺,天地只剩一片蒼茫。但天上仍然在下著,鵝毛似的飄灑,似乎越下越大,狂風肆虐,飛雪無邊。
行在路上,風吹著雪花,打在臉上,冷冷的痛。大軍卻未因此慢下半步,仍向著晉陽急行。
黃昏時分,隊伍進入晉陽。
一入城,高長恭便得密報,平原王——病了。
于是立刻帶著韓旭來到平原王的晉陽別院,被侍從引至內院。長恭留韓旭在外間稍後,自己隨侍從步入內室。
「段公,到底是何病癥,怎麼會如此嚴重?」高長恭一進門,便看見段韶臥靠在軟榻之上,形容焦枯。
段韶淡淡一笑,吩咐左右道︰「我與蘭陵王商議軍情要事,你等退下,守在院中,任何人不得接近內室,否則就地正法!」
待左右退下,長恭近前,將他扶坐起來。
段韶言道︰「長恭啊,你猜猜,我為何會如此模樣嗎?」。
高長恭沉思片刻,眼中漸漸清明,咬牙道︰「段公這不是病!是否是中了周人的暗算?」
段韶點頭道︰「不錯。你再猜猜,我為何會中此暗算?」
高長恭凝眉道︰「怕是段恭已知身邊暗樁為誰,不願周人知曉自己密探身份已露,而再改派他人前來,難以查出,所以故意走入他們的陷阱……」
段韶笑道︰「長恭啊,你能看到此處,說明你又成長了!」
高長恭眼中蒙上一層霧氣,「段公……」
段韶輕嘆一聲,「我大齊與北周將對方並吞之心自開國以來就從未斷過,以致在對方都布有大批密探。只是我大齊的探子遠不如當年獨孤侯教出的‘錦衣密探’。這些‘錦衣密探’深入我朝,上能禍亂朝綱,下可暗殺重臣,著實厲害。我好不容易才知曉我身邊潛伏的到底是誰,她又有何脈絡,與何人聯系,怎能打草驚蛇,前功盡棄!」
「段公乃我大齊柱石,怎能以身犯險。您若有失,我朝如失一臂,如何是好?我帶來一位神醫,我這就讓他進來幫您診治。」
段韶微微一笑,「不急,我已老矣,早有惡疾纏身,遲早要走,已無所懼。只盼望你能快些接替我這把老骨頭啊!」
高長恭垂首道︰「長恭怎能與段公相提並論。」
「你的兵法戰略是我一手教,即使不在我之上,也不比我遜色幾分。只是有些事,你還做不到罷了。譬如此次,你可知我身邊下毒害我的北周刺探到底為誰?」段韶抬眼盯著長恭。
長恭搖頭不知。
段韶冷笑道︰「乃是我的夫人,皇甫氏。」
「啊?」高長恭吃了一驚。
「自她于我相遇,在眾人面前勾引我開始,便已是計。她知道我段韶惡習,既讓眾人皆知我已迷戀上她,自然不會放手。于是順其自然一步步到我身邊,等候西邊號令。而我也早已察覺,卻一直扮著沉迷于色的角色,只是想知道他們的脈絡到底有多深、多廣。可是越是深入,我就越是心驚,上至陛邊、朝堂之上,下至將相府邸、市井之中,他們可謂無孔不入。」段韶閉上眼,連聲音也有些發顫。
高長恭在旁邊也滲出一層冷汗。
段韶突睜開雙目,「長恭啊,你幼時求我教你兵法時說——想成為柱國之將!你可知要成為柱國之將要犧牲些什麼?」
不待長恭回答,段韶自顧說了下去,「不僅可能要犧牲性命,更要犧牲聲名,犧牲自己所有的感情。我段韶何人,一生卻擔著一個‘色’名。與害我之人同床共枕,百般周旋,還要佯裝不知,樂呵呵地將毒藥吞進肚里。哼哼,這便是做柱國之將的代價!只有家國,沒有自身!現在,你可還想做這柱國之將?」
高長恭眼中含淚,單膝點地,「請段公教我。」
段韶並不相攙,繼續言道︰「做柱國之將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必要是可犧牲其聲名,甚至感情。先保自身,再為將帥。只要不牽扯國家盛衰,什麼你都要先忍下來,保住性命再說。但若牽扯家國,那就是性命,也可舍去了。」
「長恭受教。」
「如今他們已深入朝野,朝中幾乎所有重臣府上都有他們的人存在,只是遠近不同罷了。但只有你!只有你蘭陵王府,沒有他們的眼線,你可知為何?」
高長恭一愣,「長恭不知。」
段韶笑道︰「那是因為你有一位好夫人!我多方探查才知,原本你府中也早藏有他們的人,但卻被你夫人以各種緣由打發了出去,而你夫人卻因此擔上了悍名。只可惜……只可惜你家王妃心里只裝了個你,卻無我大齊。」
高長恭想到鄭元種種,心頭溫暖,卻听段韶話鋒一轉,「而且你家王妃身份成謎,行事神秘,尚不知是敵是友……」
「段公,元兒對我大齊絕無敵意!」
段韶緊緊盯著高長恭半響,嘆了口氣。「長恭啊,你若如此兒女情長,如何……」話未說完,只覺喉頭發腥,張嘴便吐出一口鮮血。
高長恭大驚,「段公,你……我這就讓他進來幫您診治。」
說著,不等段韶反對,疾步奔了出去,一會兒功夫便將韓旭帶了進來。
韓旭見到段韶,蹙了蹙眉,將手搭在他的脈上。
片刻,韓旭將手收回,道︰「平原王中了我師父所制奇毒‘塵世醉’,好在劑量不足,不然縱是十個韓旭,也回天乏術。只是段公身上除了此毒,還有惡疾已深入膏肓,我已無法根除,最多只能平原王續命五年。」
「什麼?只有五年?還有,怎麼會是你師父所制之毒?」高長恭一驚。
段韶則看著韓旭緩緩言道︰「我的病我早已知曉,本以為此次在劫難逃,不想還能再活五年,著實不易了。只是不知大夫師承何處?」
「在下幻樓韓旭。」
段韶眯起雙眼,「你便是名揚天下的神醫韓旭?那這毒當是幻草堂副堂主白漱所創了。北周能拿到此毒,應該可以斷定幻樓現今真的已歸附北周了。只是韓樓主你為何會來醫治老夫?屆時如何向你家樓主交代?」
韓旭微笑道︰「我從來只有一個主子,主子吩咐我此行听從王的調遣,我自當遵從行事,又怎敢有半點懈怠。」
段韶微微蹙眉,「恕老夫愚鈍,韓樓主的話老夫听不明白。可否請明言?」
韓旭頷首,「當然可以。主子已來信吩咐,平原王若問及在下,讓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段韶驚道︰「怎麼,你主上已知我要問你?」
韓旭緩緩言道︰「主子言道,以並州之並加段公智謀何以不可抗敵而要請動王師,豈不知京中實無兵可派。即使前來,也必是國主領軍,而國主不通兵法,又入險地實是不智之舉。所以段公此舉,其目的不在兵,而在將,卻又不能明言,為何?只有一個可能,段公染疾,不能再行統兵之事。既然如此,那韓旭前來,必會與段公見面,段公對韓旭也必會有所疑慮。所以主子吩咐,段公之智遠在韓旭之上,我若相瞞,必為段公看破,到時信任已去,無利于戰事。故讓我坦言以對,相信以段公心智,自然能知其利害。」
段韶緊盯著韓旭,似要將他看穿一般,「你主上何人?」
「蘭陵王妃鄭氏。」
段韶看了一眼高長恭,繼續道︰「你家主上怕不止這一個身份吧。」
「自然不止。平原王還想知道哪個?」
「先生能告訴我幾個?」
「我已說了,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我想知道全部!」
韓旭坦然看著段韶的雙眼,道︰「家主還有兩個身份,一是幻樓舊主——三公子,二是爾朱遺孤——爾朱元。」
此語一出,段韶倒吸一口涼氣,望向高長恭。「長恭啊,你不是今日才知曉吧?」高長恭則面色發白,低頭不語。
段韶又向韓旭拱手言道︰「多謝你家主上坦言相告,解老夫困疑惑。老夫查北周密探之時,對你家主人便困惑不已。滎陽鄭氏乃一儒門,為何你家主人陪嫁之人中不乏江湖高手。鄭家小女本養在深閨,如何能慧眼看穿北周奸細,而且不動聲色地將其打發出去,為何又不再追查。昔日漠北魔兵的家眷為何會在蘭陵屬地開闢莊園,讓那燕雲十八騎竟能屈居王府影衛。如今才算明白,你家主人如此身份,一切自然順理成章。只是……」
旁邊高長恭听言心中暗驚,不想段韶已查的如此清楚。
韓旭笑道︰「段公想問為何如今幻樓會歸附北周?我家主人又如何打算是嗎?」。
段韶扯扯嘴角,「正是。」
「幻樓名為商賈,暗中聚集力量為爾朱效力。而我家主人自北周一役後,怕自己的過去會禍及殿下,便決定舍棄爾朱與幻樓主人身份,只做蘭陵王妃。」說道此處,韓旭看了高長恭一眼,見他低眉沉思,便繼續說道︰「如此,幻樓中便出現了分裂。有部分舊部,願繼續追隨主人,哪怕歸于田園,而另一部分則俸了新主,去了北周。主人此次便是讓我轉告段公,說——她從來都無心天下。」
段韶嘆道︰「原來如此。煩請先生轉告你家主人,段某謝她放下仇恨,若有機會,他日定登門相拜。」
韓旭笑答︰「此話就不必我帶了吧。」說著兩人都向高長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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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後,接探馬來報,西周與突厥大軍已接近晉陽。于是高湛急忙帶著眾臣登上城樓瞭望。
半個時辰後,大地在奔騰馬蹄的踐踏之下,沉悶地哼鳴起來。遠處的地平線因風雪的阻礙變得模糊,但蒼茫的大地上漸漸出現無數黑點,依然是那麼清晰。他們如同大堆的螞蟻,迅速向前推進。漸漸地,在風中傳來了無數的鐵盔、嘶吼、白刃,還有馬尻奔騰的聲音,聲勢猛烈而秩序井然,甚至可以看清遠方那些士兵顯露的龍鱗般的胸甲,密密麻麻,無窮無盡。
高湛臉色不禁青白,連連後退,一轉身,快速步下城樓。
「來人!給朕備馬!此處軍馬交由平原王統領,禁軍護朕回鄴!」高湛一邊走一邊大叫吩咐。
左右眾臣听他此言,無不嗤之,卻礙于天子威嚴,不敢有言。
這時,已有禁軍牽來御馬,高湛立刻上了馬,準備逃走。
正要撥轉馬頭,突然群臣中竄出一人,一把扣住御馬韁繩,使得高湛半步移動不得。
高湛低頭一看,原來是河間王高孝琬,隨即大怒,「大膽!竟敢攔朕!」說著,揮鞭向下打去。卻不料馬鞭也被人捉住了,而捉住馬鞭的人正是趙郡王高睿。
「你們……你們都反了不成!」高湛氣的咬牙切齒。
「陛下!」高孝琬厲聲,「您是一國之君,三軍魂魄所在,怎可臨陣而逃!」
「誰說朕要逃?」高湛睜著眼說瞎話,「朕是回朝處理國事!」
高孝琬滿臉不屑,「現下朝中能有什麼事比晉陽之戰還大?」
「這……」高湛漲紅了臉,無言以對。
此時,旁邊的高睿勸道︰「陛下,突厥虎狼之幫,所到之處定會燒殺劫掠一番,此時晉陽周遭怕多有突厥游兵,陛下出城,危險不比城中小啊!」
「這……」高湛听了此言,也猶豫起來。
高孝琬听出高睿話中之意,知其平日與自己兄弟多有不合,此時竟同心共事,不覺投以感激之色。
高睿見高湛已有猶豫,便繼續勸道︰「更何況,這敵軍來勢雖猛,我軍也亦非等閑!不如陛下喚來平原王,問其破敵之策,再做決定不遲。」
高湛听了眼楮一亮,「好!傳平原王!」
不多會兒,只見本在巡查城防的高長恭疾步而來。
「怎麼是你!段韶呢?」高湛滿臉不快。
高長恭一身戎裝,單膝點地,「平原王現臥病在床,無法前來見駕,特命長恭到御前回話。」
「什麼?段韶病了!這……這可如何是好!他怎麼偏這時候病啊!」高湛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高睿見狀微微蹙眉,走到長恭身邊,對其耳語一番,將剛才發生之事告知長恭。
高長恭得知始末,靜靜地看著發急的高湛,心中微微發涼,輕咬牙關,高聲道︰「陛下莫急,所謂帥者,當決勝于千里之外,段公雖不能臨陣,卻有破敵之計。」
「哦?你怎麼不早說!快說來听听。」高湛有了幾分精神。
「與其說,不如看!陛下何不登上城樓,看末將如何依段公策略,先剎住這些蠻兵的氣焰。」高長恭語氣平淡,神態從容。
高湛笑了起來,「好!朕這就上城樓為愛卿助陣。不知愛卿需點多少兵馬?」
「一人,一騎,足矣!」
「什麼!」眾人都是一驚。
就在眾人的驚愕中,高長恭已飛身上馬而去。
行至城門,高長恭喚來尉相願,俯身耳語,尉相願的眼楮越睜越大,滿臉驚詫,「殿下怎可如此冒險?」
高長恭輕嘆,「不如此不能挫突厥軍威,不能安陛下之心。」
之後不再理會相願,吩咐守軍,打開城門,一人一馬沖了出去。
高湛登上城樓向下望去。只見高長恭單人匹馬,站在城外。手持孤星刀,身穿亮銀甲,外罩緋紅袍,胯下白雲馬,猶如戰神一般。只見長恭自掛靠之上取下猙獰鬼面,戴在臉上,催動戰馬,迎著風雪,向著黑壓壓的敵軍疾馳而去。
突厥鐵騎本行在周軍前方,經過連日在大雪中行軍,已是人困馬乏。行在前邊的騎兵終于在風雪中看到了晉陽,心中本是狂喜,卻突然見一人一馬的身影猛地從雪幕中竄出,如同一道凶猛的烈風,狠狠的從他們身邊刮過。還不等他們做出反應,就只看到一道銀色的半月迎面而來,下一刻就感覺脖子一涼,然後腦袋就非常整齊的從他們的脖子上掉了下來。
周圍全是突厥士兵,但高長恭就這麼一個人單刀匹馬殺了進來,頓時讓所有人都楞住了,只見他右手持刀,左手持劍,左揮右舞,上下翻飛。長刀殺人,短劍護身,凡是擋在他前進路上的突厥兵將全部要害受到重創,暴斃而亡。
「擋住他!擋住他!」突厥人叫道。
可惜,無人能擋!
瞬時間一片慘叫聲響起,血肉切割聲彌漫,在漫天的血霧中,一群又一群突厥騎兵滿身是傷的倒飛了出去。不消片刻功夫,高長恭便把突厥大軍長長的軍陣從頭到尾,完完整整的沖殺了一遍。原本整齊的隊伍,硬是被這一人一馬沖殺的七零八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