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洛覺得,這一夜她怎麼都無法釋懷。
她接到電話就和周楚言拼了命地往警局趕。她的疑惑,她的焦急,滿滿地灑了一路。
周楚言把車開得快飛起來,「警察怎麼說的?」
蔣曉洛一個勁兒地搖頭,她心慌意亂地快要哭出來,耳邊一直回蕩著剛才手機里的聲音。就在警察身邊,她听得真切,那個機械到冰冷的聲音,微藍的聲音︰「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微藍!」
推開門的那一剎那,蔣曉洛發誓,她這輩子再也不願意見到這樣的景象。
她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凌亂的頭發披在她的肩頭。她已經破爛不堪的白襯衫已經被血染透了,如紅色帆布一般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分不清是誰的血。她蒼白的的臉上散著斑斑血跡,一雙眼楮直直地看著前方,空洞得如同萬丈深淵。
蔣曉洛隱忍的淚水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周楚言緊抿著唇,緩緩地走到她跟前,輕喚道︰「微藍。」聲音竟說不出的哽塞。
她卻似到了另一個國度,遙遠得听不到任何聲音。
他看著她雪白的手臂上已經到處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血痕,心緊了又緊。他的手掌落在她的手上,握住她柔軟無骨般的手指,溫熱寸寸融進肌理,她才從冬眠般的狀態醒過來。
抬頭沖他展開淡淡的笑,「我沒事。」
他只覺得這柔柔的三個字沉重得讓他整顆心都深深地墜下去。他終于狠狠地一拳砸在牆壁上,似乎只有這樣的疼痛才能緩解他心上的痛楚。
她搖搖欲墜地起身拉他的手臂,輕聲道︰「我真的沒事。」
「沒事!沒事!從小到大,不管發生什麼!你只會說你沒事!」蔣曉洛忽然低吼。大顆大顆的淚水滑進嘴里,咸澀得喉嚨再發不出聲音。她只有哭,哭得快要緩不過氣來。
微藍心疼想要抱她。
她從沒見過蔣曉洛哭得這樣傷心。
初一的時候,蔣曉洛因為父母吵架要離婚跑來跟她訴苦,趴在她的肩頭也只是輕聲抽泣而已。
蔣曉洛當時沒過一會兒就哭累了,抬頭問她︰「微藍,你是怎麼做到的?」
「嗯?」
「你每天的笑容,你是怎麼做到的?」蔣曉洛認真地重復。
她臉上還印著紅紅的指痕,那是夏潤河昨晚賞給她的。卻仍舊笑靨如花,輕柔地為蔣曉洛拭去淚水,「傷心也是一天,開心也是一天,我為什麼不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地來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天呢!」
「可是……」
「沒有可是,只有我是!因為我是夏微藍,要幸福的夏微藍!」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大片血跡,還能嗅到濃烈的血腥味。她苦笑著收回自己伸出的手,眼楮和當初一樣明亮得如夜空中的星辰,「傻瓜,因為我是夏微藍啊,所以我沒事的。」
蔣曉洛一時怔忡地盯著她,盯著她印著淺笑的臉,哪怕點點血漬也不能阻止它的盛放,哪怕斑斑鮮血也不能掩蓋它的美麗。
蔣曉洛終于破涕為笑,「是是是!你夏微藍最了不起!」
下一秒就在她的錯愕中,將她緊緊地擁住。
她因為觸踫到傷口有些疼,但只是道︰「喂,我身上髒!」她想要推開蔣曉洛,可惜使不出一點氣力。
「不怕不怕,我陪你一起髒!」蔣曉洛嗤笑著說,「再說了,我覺得紅襯衣倒是挺好看的,快給我染染。」作為她最好的朋友,蔣曉洛能做的就是和她一起用樂觀撫平傷痛。只有這樣,她才不會想到因為自己讓朋友難過而更加自責。
也不知兩人相擁了多久,站在一旁的周楚言終于忍不住輕咳兩聲。
兩人才反應過來好像煽情也太久了點,再看周圍幾位警察的神色顯然已經曖昧起來,看來又有誤會在萌生了。
一位警察神色有些不自在地走上前,對比較正常的周楚言道︰「你們可以帶她回去了,最好去醫院上點藥。」
他從沒見過像她這樣心理恢復能力如此之強的女子。小小的年紀,在那惡棍殘忍的鞭打下竟可以用花瓶的碎片將其刺傷,隨後報警。當他趕到的時候,渾身血污的她顯然已經嚇壞了,只是充滿驚恐地念叨著︰「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他堅持要把她送到醫院,她卻從恐懼中驚醒過來,強硬地拒絕去醫院。他拿她沒辦法,就只有給她傷勢較重的右手做了簡單包扎,然後帶到警局做筆錄。一切流程下來,竟沒見她因為疼痛有半點申吟,最大的反應也只是蹙眉咬唇而已。
「特別是右手掌。」他補充道。能將那惡棍刺得差點歸西,想必那力量對她手掌造成的傷害也不能小覷。
周楚言忙拉過她的右手,纏繞在上面的繃帶早已殷紅一片。
蔣曉洛又氣又急,「微藍!你怎麼就這麼不在乎你的身體!」
還沒等她出聲,她就被周楚言打橫抱起。
她慌忙抱住他的脖子,驚呼︰「楚言,你放我下來!」瞥眼瞟向蔣曉洛,那臉色已有些許黯淡。
他柔聲解釋,「你的腳不是受傷了嗎?你還能走嗎?」。
確實,她的腳因為白天的傷再加上鞭打,連站立都有點吃力了。只好滿臉歉意地看向蔣曉洛。
蔣曉洛沖她笑著眨眨眼。
她才放下心來。
走的時候那位好心的警察還不忘提醒她︰「以後晚上不要一個人在巷子里亂鑽。」
她點頭,注意到蔣曉洛有些疑惑的表情,便忙大聲道︰「謝謝,我以後不會晚上單獨出門了。」
蔣曉洛這才明白過來,忍不住一陣嘆息。
畢竟那個再次把微藍推向虎口的人是她的父親,讓她向警察供出她自己的親身父親,是怎麼都辦不到的吧。不過等那個禽獸醒來,他會不會抖出夏潤河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過現在,就順其自然吧。
「對不起。」
微藍有些詫異地看向周楚言。
他雙手收緊,更用力地擁住她,又怕弄疼她的傷口,忙收回氣力。他滿是自責的目光投下來,落在她的眼角。
輕羽般的嘴唇微張︰「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你。」
對不起,沒有做到在那個人面前答應的承諾。
對不起,沒有做到在自己的心里許下的承諾。
那個冬日的早晨。
她窩在周楚言的懷里睡得香甜,他那麼小心翼翼,生怕驚醒了她。
湛謹笙就站在那片薄薄的白霧之中,仿佛雕像一般,不知佇立了多久。
周楚言停住腳步,環抱住她的手下意識地加重了力道,臉上依舊是禮貌的笑容,「湛先生。」
他指間的火光如星星一樣隕落。抬頭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竟隱隱有著眷戀的神色。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恢復成高高在上的姿態,似命令的口吻︰「照顧好她。」
周楚言微愣,隨即輕笑,「湛先生,我想這個不需要你來告訴我。」
他自顧自地從周楚言身邊走過,淡淡地拋下一句︰「如果你做不到,我會讓她回到我身邊。」
周楚言嘴角的弧度立刻沉了下來,聲音擲地有聲︰「我一定會的!」
她疼。
身上的傷口像被一把無形的刀深深地割開,割得血肉模糊,割得深入白骨。
她看見自己蜷縮著躺在地上,四周到處都是猩紅的血,越流越多,四處漫去。
她疼得開始發抖,緩緩睜開雙眼,有個影子在眼前晃動。那麼熟悉,那麼陌生。
她鼻子酸得難受,溫熱的眼淚不爭氣地順著臉頰滑下,扎得臉也生疼。
她張口想叫他,卻發不出聲音。
他的背影越來越模糊,她急得不行。強忍著痛,想要爬起來,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血肉伴隨著自己的站立一點一點細細碎碎地往下掉,她抓也抓不住。
他忽然就回過頭來,盯著她,眼里全是厭惡。
終于,決絕地離開。
不要,不要,謹笙,不要走。
我疼,陪陪我,謹笙!謹笙!
她驚醒,臉已是冰得發緊。
自她從醫院里回來,寢室里始終籠罩在一股陰沉的氣氛之中。就連現在所有人都睡去,也沒有要散去的意思。
她睜著眼,盯著昏暗發呆,只覺得這樣沉重的色彩壓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難,再無睡意。
干脆吃力地起身,扶著桌子走到窗前,看著沉睡在昏黃燈光下的校園,心里和它一樣空洞得厲害。
卻仍舊痴痴地看著,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應該想些什麼。
「叮鈴鈴……」
靜謐的空氣被忽然響起的電話聲劃破,她嚇得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後忙忍著疼奔去接起電話。
床上三人不安的申吟才消寂下來。
她松了一口氣,對著電話極小聲地問︰「誰呀?」
那邊卻沒有回音。
「喂,誰呀?」
仍然沒有回音。她只當是線路問題,正準備掛掉,卻隱隱听到听筒里傳來淡淡的呼吸聲,細微的氣流聲像是輕佛在她的耳邊。
她的心跳毫無征兆地加快,喉頭莫名其妙地抽緊。
她貪戀地想要抓住那淺淺的呼吸,卻又只能咬著唇不讓自己有半個字的言語。
心里的委屈似潮汐一樣涌來,卷起層層浪花,將她淹沒。
終于慌亂地掛掉電話,捂著嘴深深地蹲了下去。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楮,似一宗清泉不間斷地流淌,像是要把這麼多年來,她所有的的哀傷全都從身體里逼出來。
她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手,發出低低的哀鳴,散出濃濃的血腥。
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落在地上,斑駁得如她此刻的臉,此刻的心。
微藍請了假,每天要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好好修養,她覺得自己快要變成一株長在床上的蘑菇。好不容易身上的傷口淡了下來,也已荒廢了一個星期的光景。
這周六她軟磨硬泡,終于說服蔣曉洛讓她出去走走。
現在的天氣已漸漸熱了起來,南方的夏天總是裹在一層潮濕的熱氣中,黏黏的貼在人身上。
她卻因為密密的傷痕穿著一件長袖t恤,在校園里沒走一會兒,便出了一層汗。
周楚言一見她就劈頭蓋臉地問︰「你怎麼出來了?你的傷都好了?腿走路還疼嗎?右手的傷口好些了嗎?」。
她窩在寢室的一個星期里,周楚言每天都會頂著學生會主席的頭餃去看她,每次問的問題也都差不多是這些。她已經懶得回答,只是不停地點頭。
他見她已出了層汗,遞給她紙巾,「現在準備去哪?」
「不知道,只是隨便走走吧。」她感激地接過。
「那我陪你。」
「今天電影協會不是有活動嗎?」。她疑惑。蔣曉洛自然是加入了周楚言所任會長的電影協會,說什麼今天協會要組織最新電影研究討論會,剛吃了午飯就奔了去。
周楚言這才想起他現在正是在去會議室的路上,抱歉地笑,「你不提醒,我還忘了呢。」
「那你快去吧,小洛肯定在眼巴巴地等著你了。」
他原本充滿笑意的臉忽然就沉了下來,「微藍。」
她似瞧不見他的臉色一般,急著推他走,「快去快去,別讓那麼多人等你。」
「好好好。」他轉頭叮囑,「你要小心點,早點回去。」
她點頭,「好,你快走吧。」
她看著他的背影融入陽光之中,投下修長的影子,心中默念︰「對不起,楚言。」
微藍漫無目的地走著,雖然午後的陽光有些毒辣,但對于已經很久沒有呼吸到新鮮空氣的她來說,鋪在身上的灼熱感也還是有些舒適。
她走到報刊展覽處,那里貼有最新的日報。反正是無聊,她便湊上去隨意地看看。
卻沒想到可以看到他。
深邃的雙眼從報紙上望著她,似要將她看穿。
她一下子從頭涼到腳。
「湛氏總裁明日赴英。」
黑色的標題砸在她的雙瞳上,有些微的疼。她來不及往下看,拔腿就跑。
她要在他走之前把錢交給他。
她要在他走之前再見他一面。
哪怕只是一面。
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