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30年代,上海的經濟日趨繁榮,地產業也水漲船高。張廷重從母親那里繼承的房產多處,一向靠租金收入維持日常開銷,現在在地產景氣的大好形勢下,張廷重變得非常富有了。張廷重手上的一整條街的房子隨著上海房價的 漲而大富起來。身價也開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個慢慢的自我局勢的改變,與慢慢的自我發現是在不經意之中的張廷重感覺自家的客人不知從哪一天起多了起來,這樣的自我感覺是從自家日益熱鬧的客廳開始的,親戚的走動好像更多更為頻繁了,以前只得礙于情面不得不來往的親朋好友,現在是欣然的登門了。
來往最多的是張愛玲的3位姑父,(他們在一起打牌、抽大煙、做張廷重家的煙客)他們幾乎每天都有飯局或牌局,就在這種張廷重經濟形勢好轉的情況下,就是這里的一位姑父他是外商銀行的在華買辦,將張廷重介紹給了日本住友銀行的在華買辦孫景陽做助手,處理孫景陽與英美銀行和洋行業務的信件來往。這是張廷重平生的第二份工作,也是最後的一份工作,這份工作他做了三年,三年之間,多少學得一些做投機、買賣股票、債券的皮毛知識。
在與孫景陽的交往中,在與三個姑父的推杯換盞之間,張廷重的再婚問題被提了出來。(這時,張愛玲的母親已離婚再次出國了。)
孫景陽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妹妹叫孫用蕃,年齡已經36歲,尚未出閣,據說精明干練,善于治理家,也善于對外應酬,是很合適的人選。孫用蕃是孫寶琦的第七個女兒,樣子也時髦爽利,大方臉,削下巴,很干淨利落的一個人。開始像是開玩笑,但說了幾次之後,張廷重動心了。
孫家是旺族,孫景陽的父親孫寶琦是清末有名的人物,曾任袁世凱內閣國務總理。(他的有名還不僅是因為他曾做過清末山東巡撫、駐法德的公使、北洋政府國務總理等職務。)他的有名更是由于他的兒女親家都是當時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孫寶琦一妻兩妾,共生有子女24人(8男16女),(有的資料考據一妻四妾,我相信一妻四妾,因為24個子女,5個女人生出比較可信,3個女人生出有點牽強。)這些子女要麼結親權貴,要麼嫁如豪門,比如大清的慶親王、和做過北洋政府總理的錢能訓、以及袁世凱、盛宣懷、王文韶、馮國璋等等名門望族都曾是孫寶琦的兒女親家。
和那些人比起來,張家和張廷重稍嫌分量輕了點,張廷重幾乎不抱太大的希望。然而,令人意外的消息傳來了,孫家這邊竟然同意了,這不由得讓張廷重喜出望外,于是立即著手籌備婚禮。
慶幸著自己的好運氣,張廷重沒有去追究孫用蕃為什麼36歲了尚未出閣,一直到結婚之後,大局抵定之時,他才發現,原來這位老小姐多年前就已染上阿芙蓉癖(鴉片癮),而且煙癮日深,難以自拔——我想也是不願自拔的吧!據說,脾氣也是不大好,所以年紀老大還待字閨中。她這樣的出身又不容她過于下嫁,只得給張廷重作了填房。前面說過,這個家里的女人的背景似乎總比男人來得闊大體面——李菊耦做了張佩綸的續弦是一種下嫁,而孫用蕃給張廷重填房其實亦是屈就。張廷重的再婚令他自己都出乎意料,來得及時,來得目眩。(那時父母再婚不需要征求子女的意見,子女只有接受現實的義務,沒有申明自己的態度的權利。)
當張愛玲從姑姑那里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的反應是相當強烈的,張愛玲的心猛烈抽緊了。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淒涼與惶恐,她哭了。她看過了那麼多關于「後母」的小說,張愛玲沒有想到,有一天,這種命運竟會應在自己的身上。張愛玲無力而茫然地靠在陽台上,下面是繁華大上海的夜,霓虹燈璀璨如白晝。張愛玲的一瞬間已經隱約預見了自己即將面臨的「悲慘世界」。張愛玲心里只有一個迫切的願望;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張愛玲在她的《私語》里憤憤地寫道︰「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決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個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桿的陽台上,我必定把她推下去,一了百了。」這種心情是真實的。我也感受到了那種切切的恨!!!
然而,不管你願意還是多麼地不願意,繼母還是在1934年夏天進了張家。盡管後母孫用蕃是前北洋政府總理孫寶琦的女兒。這位「大家閨秀」可沒有一點兒的閨秀氣,倒有著人們想象中一般後母所共同的陰險狠毒。(我在別的資料里所看到的對孫用蕃的描述也並不是像張愛玲的描述,也許是角度的不同與愛恨的不同吧。)不管怎麼著,孫用蕃的婚姻之路很坎坷,她也很珍惜這次機會,願意和張廷重以及張廷重的兒女們搞好關系,還沒有嫁過來之前,她已經鄭重地準備了送給張愛玲的見面禮——她自己的兩箱子舊衣服。(孫用蕃說,這些衣服的料子都是好的,沒怎麼穿過。)
我相信孫用蕃是抱著「友好」的態度準備這份「禮物」的,她的問題在于太過主觀,她自己家境「拮據」,姊妹多,競爭激烈,可能跟《琉璃瓦》里描寫的那樣,一雙襪子都是一筆會被他人覬覦的財產,但人家張愛玲不是。李菊耦留下的那筆嫁妝著實豐厚,還沒敗壞完呢。
但是,沒辦法,孫用蕃嫁過來,張愛玲在她治下,只能接受她的安排,穿她的舊棉袍。張愛玲說那顏色像碎牛肉,穿在身上的感覺,是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在貴族化的教會女校穿著這樣的衣服走來走去,相當難堪。張愛玲晚年寫到繼母,仍是一股子冷嘲熱諷的口氣,我想,也許跟孫用蕃自說自話的「贈衣」之舉不無關系。
當然,更不可原諒的,還是她搶走了自己的父親,孫用蕃嫁過來之後,張廷重對她言听計從,從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的敘述來看,這倆人從頭到尾感情都不錯,真應了那句話︰「誰都有誰的那杯茶。」孫用蕃和黃逸梵不同,孫用蕃沒那個眼界,也沒那個想法,她和張廷重一樣,在舊時代里生了根,如果說「遺少」也有女版的話,那麼她就是。她和張廷重一道躺在煙塌上,吞雲吐霧,不管將來如何。在近乎微醺的氣氛中,消磨掉這一生,有什麼不好呢?她和老公志同道合,于是相親相愛。對此,張愛玲當然是不愉快的,會有一種被剝奪感,她拼命地瞧不起父親的生活,到了這會兒,還有自我保護的成分——用輕視將自己與父親隔絕開來,裝作根本不在乎父親的感情,掩飾那一點點小失落。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天生就是個寫小說的人,「寫小說的人」和普通人的一個區別,就是對別人特別有興趣,甚至能超出個人好惡,把對方凝練為一個觀察描寫的對象。孫用蕃的到來,使得張愛玲有機會觀察「繼母」這個群體。這一群體歷來公眾形象不佳,張愛玲則試圖設身處地,初見之時,孫用蕃也無意扮演經典版的後娘,願意朝好里做,張愛玲的主觀意願和客觀事實勉強接應上,她就把這點體會放到作文中,寫了一篇很是善解人意的文章叫《繼母的心》,文章里講繼母也很不容易。孫用蕃讀過之後非常感動,又拿給親戚們看,但我總覺得張愛玲的「寫」和孫用蕃的「感動」,都有表現的成分,張愛玲想表現自己別具慧眼,孫用蕃想展示自己初步取得成功。而所有的表演,都有謝幕的時候,身段撐久了,是會感到累的,張愛玲原本對孫用蕃沒有好感自不必說,孫用蕃再有向好之心,也消除不了內心那股戾氣。
林白曾在小說中自嘲,一個女人,35歲之前無論如何要把自己嫁掉,就算結了再離,也比一個徹頭徹尾的老姑娘心態健康。眼下剩女層出不窮,35歲早不復為警戒線,但是,在孫用蕃的那個年代里,這一定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年齡,而她又活在人口眾多關系極其復雜的家庭里,可以想象,在無人問津的那些歲月里,她積攢了多少心理垃圾,不管她的內心多麼想扮演一個良善的「繼母」,最終還是會繃不住地發泄出來。
張愛玲是優秀的受寵的大小姐,孫用蕃不敢動她,就撿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這個軟柿子捏,張愛玲的用詞叫做「虐待」。不過,孫用蕃一定不會認可,人家不過是放棄「慈母」路線而改走「嚴母」路線而已,不是說棒子底下出孝子嗎?為啥大家都不理解張孫用蕃的良苦用心呢?
目睹孫用蕃挑撥父親教訓弟弟,張愛玲受到了很大的震動,兩人之間的裂痕,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但是,張愛玲畢竟不是那種愛撒嬌發嗲的小姐,喜怒形之于色,大家族人多口雜,本身就是個江湖,早已歷練過的張愛玲,跟這位繼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互相敷衍得過。但兩個女人之間的芥蒂,像一只不斷充氣的皮球,暗暗地,沉靜地,等待著爆發的一天。
張愛玲中學畢業那年,黃逸梵回國再拿些古董出去變賣試圖著做些生意。母親的回來張愛玲自認為自己態度沒有多少變化,可張廷重感覺到了。他暗中不快,有點吃醋,此前他對張愛玲一直很不錯,養活她,教育她,欣賞她的作文,鼓勵她學詩,他以為張愛玲應該和自己父女情深,以為這個出色的女兒,將成為自己感情上一種慰籍,不曾想,黃逸梵一回來,(黃逸梵三次出國,三次回國。)張愛玲就變了心。如果只是奔向黃逸梵倒也罷了,關鍵在于,張愛玲同時還亢奮地奔向那新時代,又一次地拋下他這個父親,拋下父女情深,拋下他身處的那個意氣沉沉的舊世界
張愛玲與父親的親情就是在後母孫用蕃的挑唆下,徹底地爆發了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