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愛玲的一生里,她的姑姑張茂淵是一個不可不提的人物。在父親、母親的不斷升級的爭吵中,家庭的崩潰,親情的分裂,後母的陰險,童年的悲切。在這樣的亂世里的親情,有這麼一位姑姑收留了自己,真是這樣的稀罕,更是彌足珍貴。姑姑是張愛玲的守護神!!!
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也是新時代的新女性,在少女時期和張愛玲的母親非常要好,她們姑嫂一塊兒學習、一塊兒唱歌、一塊兒彈鋼琴、一塊兒學畫畫,一塊兒買時裝。姑姑也十分厭惡哥哥張廷重*的、消沉的、腐朽的、不求上進的遺少生活。因此,1924年姑姑張茂淵決定出國,由于姑嫂關系密切,黃逸梵也決定偕同前往,借由小姑子需要監護人,雙雙離家,遠渡重洋
是不是每個家族都會有一些特別的傳統??我們說張愛玲的家族吧︰打李鴻章、張佩綸這邊,我們看到的是堅強,才華橫溢。張廷重、張子靜(張愛玲的弟弟)這邊我們看到的是腐朽、膽小、懦弱、徘徊不前的人生。再說黃家三代單傳,到了張愛玲、張子靜這一代,兄妹倆膝下竟無留下一男半女。打李菊耦這邊,一路數下來按現在的說法,全是「剩女」。在遙遠的19世紀末,李菊耦23歲才訂婚,這是一個有著「嫁不出去」的風險。(只不過李菊耦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黃逸梵22歲結婚,張愛玲23歲與胡蘭成簽訂婚約。這里我們說說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最頂級的「剩女」,一直到了78歲才把自己嫁掉,可謂是把「剩女」做到了「極致」,做到我們這代人「目瞪口呆」的「極致」。我想這里面一定有著悲泣、悲壯的愛情故事
我苦苦地尋覓著
傳說︰張茂淵很年輕的時候,(那就是1924年的留學)去英國留學時,邂逅一位名叫李開弟的青年才俊。(我在一些書里看過描寫他們愛情的文章,那是作家們用口水寫的,我不太相信。在我自己的追尋、考證下,一些像家人的回憶比較可信。)在他們留學認識後的第一天起,緣分、命運就注定了他們是一輩子的朋友,一輩子的戀人、一輩子的知己、一輩子不能沒有的你
一些書里描寫他們在留學時,李開弟對張茂淵的美麗,才華,出身,反正一切的一切驚羨不已。愛慕地大獻殷勤,風起時為她披衣,寂寞時為她誦詩。李開弟瘋狂地愛著張茂淵,張茅淵也很自然地愛著李開弟。可惜的是他們遭遇的那個時代是一個禁錮的時代,沒有勇氣能做出「掙扎」的舉動
有兩個版本在描寫他們的愛情︰一個是李開弟早就有婚約在身,在那個時代只要有婚約在前,那麼其他的人再怎麼愛慕只有「看」的份。另一個說李開弟的原因是作為比較激進的青年學生,他不能接受張茂淵這個「李鴻章」大賣國賊的後代的事實。我相信前者的說法,那是緣由李開弟有婚約在身而無法解月兌。後一種說法我認為不能成立。李鴻章,世人對他的評價那是有目共睹的,就當時的有識之士對李中堂的評價都頗高,何況在我國30年代、40年代的崛起年代更是對李鴻章的評價高高在上,有空看看梁任公的《李鴻章傳》是何等的高高在上的評價,我想張茂淵的戀人的水準不至于如此低下吧!!!
不過,就像張愛玲說的︰「有幾個女子是因為思想美而被愛呢?」這話對于男人同樣適用,戀愛中人常常會覺得對方聰明得要命,但真相也許是,我們「願意」覺得他聰明。當年張愛玲追問祖上那些事,姑姑張茂淵說︰「問這些干什麼,現在不興這些了,我們是叫沒辦法,都受夠了。」她的聲音一低,近于喃喃的自語,隨即又換回平常的口氣︰「到了你們這一代,該往前看了。」
為什麼說︰「沒辦法」???
什麼叫做︰「受夠了」???
張茂淵的家族背景除了給她一筆打了折扣的財產(據說被二哥侵吞了一部分),還帶給了她什麼,而她的「聲音一低」和「喃喃自語」,則讓我不得不懷疑是跟感情有關,縱是爽利獨立的女子,思想及感情,常常也會有那樣幽微的一頓,不願被人察覺的一聲嘆息。
不管怎樣,這故事都不出「守望終身」這美麗的俗套,但是,從張愛玲以及弟弟張子靜的字里行間里讀出來的「姑姑」,似乎並沒有那麼簡單,她的剩女生涯,也許與這個男人有關,但,我想,那不見得就是全部。
1928年,張茂淵從國外歸來,這一年她26歲。姑姑回國後一直在英商怡和洋行做事,上海淪陷後,她和一千多名在華員工被裁員,轉去電台工作了一段時間。在電台的工作很輕松,每天工作半小時,可以拿好幾萬薪水。但是,她不願說她必須要說的話,(就是讀稿子,報告新聞,誦讀社論。)覺得不想說還非得說,這不是她要的生活。張茂淵說︰「我每天說半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好幾萬薪水;我一天到晚說著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分錢。」于是,辭職。又改在大光明戲院作翻譯。然後,「又覺得像我這樣沒有家累的,做這不稱心的事,愁眉苦臉活下去,卻是為什麼呢?」挑剔的姑姑,名門出身也許反倒是一種連累。《圍城》里方老爺子的看法是,女中學生應嫁男大學生,女大學生應嫁男留學生,至于女留學生該嫁給誰???
方老爺子沒有提出合適宜的方案,大概他覺得這類人屬于天生嫁不掉的一類,不說也罷。用現在的話說,張茂淵是一個三高人士︰(四高,加上心高)
1.高學歷︰不知道她在歐洲拿了個什麼學歷,反正是一留過洋鍍過金的海歸。
2.高收入︰遺產也應該算一種收入吧,打了折仍然不菲,再說她還是職業女性,一度在電台讀社論,工作半小時,就能拿幾萬元的月薪。
3.高門檻︰這里還得引用方老爺子的話,他說,嫁女須勝吾家,娶媳須不勝吾家,更加通俗的話叫,抬頭嫁女兒,低頭接媳婦,對張茂淵這樣的名門之後,免不了要給予敬而遠之的待遇。
雖如此說,只要願意俯就,這世上就沒有嫁不掉的女子,張茂淵的問題在于第4高︰「心氣高」。張愛玲說,她找起事來,挑剔得厲害,因為︰「如果是個男的,必須養家活口的……怎麼苦也得干……像我這樣沒有家累的,做著個不稱心的事,愁眉苦臉賺了錢來,愁眉苦臉活下去,卻是為什麼呢?」她所否定的這種生活狀態,是包括本人在內的大多數的寫照,沒來由地做著不快樂的事,除了隨波逐流的天性,還有就是不把自己的感覺看得那麼重要,就像在公交車上,木著臉隱忍地看窗外風景轉換,不大去想為何踏上這段旅程。(我說這是自戀的心態)
張茂淵則敏銳地追問自己的感覺︰「卻是為什麼呢?」同理,當喜歡的人不出現,出現的人不喜歡,她一定會選擇「一直孤單」哪怕「就這樣孤單一輩子」。按照上面的格式去想︰若是父母所逼,或為經濟所迫,或是像張愛玲筆下的那些女子,生活在大家庭里,無法忍耐手足間的擠壓與傾軋,就算沒有愛情,看不上對方,也是會勸自己俯就的。而張茂淵,父母早亡,因為遺產的問題,跟兩個哥哥都鬧僵,經濟上前面說了,雖不算富有,一個人也還過得去,那麼,愁眉苦臉地嫁一個人,愁眉苦臉地活下去,卻是為什麼呢???她不把慣性考慮在內,不把閑言碎語他人的眼光考慮在內。
不肯俯就的一個女子,唯一的出路是讓自己愛上對方,我知道在張茂淵心靈的城池之外,始終有李開弟的身影徘徊,但這位守城者的功力,真的像傳說中那麼強大,「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令她不勝恓惶地等了五十多年嗎?
我願意相信愛情的魔力,像書中說的那樣,能讓人生死相許,我也願意相信那些經典的傳說。據說︰張茂淵發過誓︰「非李開弟不嫁」。有幾本書里都描寫她對李開弟的一片痴心,李開弟也是一輩子都在自己的婚姻里照顧著這位「婚外情」!!!少女張愛玲對這段「我爺爺我女乃女乃」的故事很來勁,經常纏著張茂淵說家史,張茂淵卻很煞風景地來了句︰「我想女乃女乃是不願意的」。傳奇陡然落到塵世,跌得七零八落,張愛玲簡直不願意听
海德格爾說了,人,詩意的棲居。人們有著將人生詩化的需求,假如自己實在太沒料,那就去拔高父母好了,所以我們經常看到那樣一些表揚稿,把父母塑造成勤勞、善良、勇敢、堅定的楷模,高級一點的,就往佳話上靠,將父母打造成神仙眷屬,與芸芸眾生迥然不同。只有張茂淵,她說︰「我想女乃女乃是不願意的。」一句話,將那個勇敢追求傳奇戀情的女乃女乃,還原成無數心不甘,情不願地執行父母之命的舊式女子中的一個,她那愛曬幸福的老爸張佩綸,則更顯尷尬。
這就是張茂淵,她太真實,這種真實與勇敢相伴,使她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不用那些矯飾,來抵擋素樸到灰色的真相。這份特質,一部分來自張佩綸的遺傳,另一部分,則與她走過的路程有關。李菊耦去世後,遺產由同父異母的二哥張志潛代管,直到張廷重(字張志沂)娶妻生子後才交割清楚,據說分得頗不公平,(有的書評價二哥人品不錯,分的合理)張庭重和張茂淵聯手跟那位哥哥打起了折產官司,關鍵時刻,張廷重丟下妹妹倒戈,張茂淵吃了個大大的悶虧,從此便不大與哥哥往來,聲稱不喜歡「張家的人」,只對張愛玲好一點,因為是她自己貼上來的。(張愛玲在後母的挑唆下遭到父親的毒打,逃離家後投靠姑姑張茂淵。)張茂淵跟她家族的關系,都是被生活的污穢所傷,而心冷意冷,與她那荒唐的哥哥往來不多,感情上沒有太多牽扯,張茂淵是在哥哥的照管下長大,很可能存有許多溫情的記憶,當親情陡然轉身,露出猙獰的面目,那種坍塌帶來的幻滅感,沉重無比。精神的潔癖讓她不惜「對自己狠一點」,與虛偽的情意一刀兩斷,要「刻骨的真實」和「刀截般的分明」。張茂淵就是這種人。之後的張愛玲我也認為繼承了姑姑的衣缽「刀截般的分明」
但水至清則無魚,真實到極處,可能就會缺乏人情味——人情味常常是由半真半假的寒暄成就的。我們並不一定需要別人實打實的付出,我們只是需要對方呼應照顧我們的情緒,那些噓寒問暖,那些唏噓感觸,即便口不對心,我們還是願意被它打動,起碼會覺得對方比較親切。活在這個世界上,誰都會有脆弱怕冷的一面,若真實的關心不可得,我們願意退而求其次,以那些即使缺乏誠意的語言取暖。另一方面,每個人也都有表現善心的需要,有時候顯得冷酷,是因為成本太高,若是可以低成本高回報。比如說︰只要費上些唾沫星,就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好人,善心人,大多數人還是會趨之若鶩的。別的不說,就看網絡上,有多少人在貌似激憤實則興奮地表現正義,就知道,有多少人會迷戀這種一本萬利的道德消費,以自己為觀眾主體的道德演出。
但張茂淵明顯不屬于上面說的這些人,張茂淵固然顯得不近人情,張愛玲說起這位姑姑,親熱里又有一點距離感,她認同姑姑的真實,認同中,又帶點似笑非笑的不習慣。當年她從父親那里逃出來,投奔母親,(黃逸梵回國後與姑姑暫住一起)母親和姑姑住在一起,張愛玲的那種感覺,叫做委屈,她以前跟母親姑姑走得很近,現在投奔她們,盡管不是慷慨激昂著來的,多少也有點悲情的色彩,她們應該想方設法安慰她受傷的心才對。可是,母親總在懷疑自己為這女兒所作的犧牲有沒有意義,姑姑亦沒有想象中的溫情表現,張愛玲的不忍想,為這姑姑算是自己最親的人了,仍然有隔膜芥蒂;又願意想起,則是,面對了它,才算逼近人生的最真實處。
當然,更真實的是姑姑,她從不表達內心沒有感覺到的東西,張愛玲著急到陽台上收衣服,膝蓋磕到玻璃門上,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面子上,涂上紅藥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給姑姑看,姑姑彎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張愛玲趕緊去配了一塊。張愛玲說︰「姑姑的家對于我一直是一個精致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破損。」所以她急急地把木匠找來,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塊。(有一次,張愛玲打碎一塊玻璃寫的一篇感受。)
「精致完全的體系」,點明了和姑姑之間的距離感,只有對外人,才會那樣深刻地感受到對方的完整性,時時處處留心自律,不要冒犯了那樣一種完整,對此,張愛玲也不是不惆悵的,她又說,現在的家(姑姑家)于它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來撞去地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這從前的家,就是父親的家,她已經將它拋棄了,知道它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但起碼,它讓她不那麼緊張。張茂淵經常抱怨張愛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因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為對方太低能)。」低能倒也罷了,這是天才的特征,張愛玲似乎也樂于以此自詡,嘮叨和嘀咕,不但使人顯得瑣碎,還因需要傾听者,顯得太主動,太需要別人。這對于張愛玲是一種禁忌,她說,若是別人說我听,我會很愉快,若是我說別人听,過後想想就會覺得很不安。(她後來愛上胡蘭成,和這種禁忌不無關系——她終于遇上了有耐心听她講話的人。)但張茂淵不在乎,她不把這種「受不了」看得多重,多麼值得同情。真的勇士,敢于直面對慘淡的人生,彪悍的狠角色,從來都不怕與真相劈面相逢,她自己習慣直面現實,就不大想起來去照顧別人的情緒。
堅持真實,不但需要勇氣,同時還需要能力,有能力判斷,哪些是真情實感,哪些是不由自主地將自己套進了情感或情緒的公式,否則,很容易將模仿來的身段,當成自己獨特風姿,獨自玩賞不已。
張茂淵擅長自嘲,自嘲是自戀的天敵,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沒有痊愈,換一個唧唧歪歪的人,黯然神傷在所難免,更高級的是把自己當成一個病西施式的薄命紅顏,張茂淵卻帶一點嘲笑,說道︰「又是這樣懨懨的天氣,有這樣的虛弱,一個人整個地像一首詞了。」就那點抒情的小氣氛,被她這一點自嘲破壞光光,讓人想起某些矯情的形象,跟著心領神會地笑起來。張茂淵為人處事,貌似就有這麼一種「不執著」,這麼一種無礙智慧。她的燃點有點高,我認為這樣的女子,不容易愛上什麼人,愛情常常是由缺失所致,或者相與另一個生命互相依偎著取暖,或者像小人魚那樣,指望一個男人的愛,讓自己圓滿,張茂淵卻強大到一個人就可以圓滿,像她那個家,是一個「精致完全的體系」,這樣的女子,燃點太高,年輕時,有少女情懷助燃,還可以對付著燃燒那麼一次,一旦時過境遷,讓她重新燃燒一次,怕是沒有那麼容易。所以,我覺得,張茂淵的不嫁,與其說是為了成就一個愛情神話,不如說是順其自然,通俗的想象是,一個女人必須要心有所屬才能渡過浩如煙渺的歲月——或者是事業,又或者還有其他,好像沒有就不足以支撐立意下垂的生命,但我的現實經驗是,愛情雲雲,事業雲雲,也許都是生命樹上的裝飾品,有,當然更好,但沒有,也不是活不下去,活著本身,真的就那麼沒意思嗎?
而我心中的張茂淵,她心中可能有那麼點愛情,對于李開弟的記憶與想念,但不足以成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她應該有著更彪悍的表情,智慧,孤傲,依戀,和自己的精神家園。至于張茂淵78歲那年嫁給李開弟,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本來就挺喜歡他的嘛,現在天時地利人和糾集在一塊,嫁給他有什麼不好呢?普通人也許會覺得那麼大歲數結什麼婚,但張茂淵就是張茂淵,她只听從內心的指示。
(這時候李開弟的老妻病死)
在網上,我看到有人這樣抒情地說道︰五十年的深情等候,換來十二年的生死相依。這句子看上去很美,仔細想想就不是個滋味,五十年的等候,在等李開弟老婆死掉嗎?張茂淵固然冷漠,卻不至于這般,我所以不認為張茂淵一直在等候李開弟,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和李開弟一直有來往,張愛玲當年到香港大學讀書,張茂淵就托李開弟照顧,若張茂淵對李開弟有如此刻骨銘心的熱烈愛意,怎可以跟他以朋友相稱??(他們事實上是一輩子的朋友)和張茂淵這樣的人打交道,你要預備著承受真實之傷,張愛玲至始至終跟人打交道都很有距離感,很緊張,她愛過的男人,胡蘭成和賴雅,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做對方的反義詞,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能讓張愛玲放松,不得不說,張愛玲這一感情取向,某種程度上是「拜張茂淵所賜」。但張茂淵溫度雖然不高,卻沒有華麗麗的外包裝,顯得貨真價實,而且能探到底,不像面對那些巧言令色之徒,你不知道能在哪里著陸???
作為一個作家,張愛玲從姑姑張茂淵她那里得到了更多,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張愛玲能板著臉對遲到者說「張愛玲小姐不在」,能飄飄欲仙地穿著稀奇古怪的衣服,還自以為在保存劫後的藝術品,未必與這位姑姑無關。她教會了張愛玲按照內心的指示行動——「別的就管他娘」(張愛玲晚年有這樣「粗嘎」的聲音)。甚至,我猜想,這麼一個舉重若輕的姑姑的存在,還有助于張愛玲打破內心的束縛,極盡真實地表達自我,常人都有窺破真相的能力,卻為慣性為心理情感公式所阻,不敢朝前邁那麼一小步,張愛玲卻像撥開泉眼上的雜草那樣撥開預設的遮蔽,掬起真相之水,她筆下的人物,人人眼中所見,人人筆下皆無。
1937年張愛玲從父親那里逃出來,1952年離開上海去了香港,這期間都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離開上海的時候,她們就約定,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從此不通音訊。(怕港台關系的牽連)二十多年後,她們才開始恢復聯系,1985年,張愛玲屢屢搬家,和姑姑再次失去聯系,1987年元月,張茂淵從柯靈那里得到宋淇的地址,給他寫了一封信,里面有這樣的字句︰「可否請先生把愛玲最近的通信址見示?並轉告她急速來函,以慰老懷,我已經85歲,張姓方面的親人,唯有愛玲一人。」
看到過這封手書的信,正如張愛玲所言,是淑女化的字體,卻不再是那種平淡的語氣,「無聊的情趣,像是春夏的晴天」,也許,衰老會讓人變得柔軟一點,透過這封信看到的張茂淵,終于讓我們熟悉一點了。
張茂淵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純粹,苦得徹底,永遠永遠,不在里面勾兌進去哪怕一丁點兒庸俗妥協的牛女乃和糖。雖然許多人標榜自己偏愛這獨特的口味——就像朋友是用來出賣的一樣,口味是用來標榜的——但我無法不懷疑這寫進字里行間的愛好,不過是模仿來的一種範兒,而且喝一次清咖啡不難,難的是喝一輩子清咖啡,喝一輩子清咖啡也不難,難的是將清咖人生進行到底。
張茂淵是做到了,她的親情可能不那麼溫暖,她的愛情可能不那麼浪漫,但我是如此喜歡她的俯首揚眉之間的那種彪悍,「愛怎麼著就怎麼著」,這句經常被人掛在嘴上的口頭禪,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到。我們常常追逐那「月兌媚俗」的人生,談何容易!!!
1991年6月,張愛玲的姑姑在上海去世,享年90歲,同樣90歲的李開弟先生給張愛玲去信,希望她能回來。張愛玲馬上回信表示了哀悼,並很動情地寫道︰「收到信的前一晚听到有人早窗外叫著姑姑的名字。我醒來一想,在窗外呼喚姑姑名字的阿姨早在幾十年前就去世了,為什麼會叫姑姑的名字。第二天便頭痛了一天。第三天便接到姑父的來信。」張愛玲沒有回國看望姑姑最後一眼。
我喜歡張愛玲的同時,也深深地愛著張茂淵,愛她們的深刻,愛她們的清咖人生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是我對她們的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