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那是一個動亂的年代
那一年,奉系張作霖在軍閥混亂中作戰失利,從北京撤回東北途中,于皇姑屯車站被日本關東軍預先埋設的炸彈炸死;張學良「東北易幟」,以示由國民黨政府統一中國
那一年,女畫家張玉良旅法歸來,在上海舉辦個人畫展,引起轟動
那一年,上海的大光明戲院由美商投資建成,首映美國影片《笑聲鴛影》
那一年,北京文化中心的地位在經濟和戰亂的影響下漸漸式微,大批文化名人從北京來到上海,文學巨匠魯迅亦偕同妻子許廣平在虹口安下家來
那一年,政府公布上海的總人口為2717000人,其中華僑人數47000人,上海位居世界第六大都市。各界名人、富人蜂擁之至進入上海
那一年,張愛玲還不叫張愛玲,叫小瑛子,她的家庭在天津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在姨女乃女乃進入張家以後,見慣了風月場上的姨女乃女乃終究不能忍受還要照顧兩個年幼孩子的現實;不能盡受著遺少的怪癖;不能忍受著沉悶的規矩;不能發揚封建的禮儀。姨太太任性慣了的脾氣哪能經受這樣一種折磨。終于不耐煩起來,經常發脾氣動手打罵佣人,謾罵家人,(這使姨太太不久被趕出大宅門而埋下的禍根)在越來越不如意的環境里,脾氣越來越暴躁,越來越不能控制,越來越肆無忌憚終于有一天姨太太在自己的發作中,順手撈起鋼精痰盂朝小瑛子的父親張廷重的頭上砸過去,頓時血流如注。就這一行為以及長期的專橫跋扈,當即就被張家的族長趕出家門。這都是姨女乃女乃長期的所作所為後,這里家族的長老發話,不得不使得姨女乃女乃在一個晴朗的早晨,自己雇佣了兩輛塌車,裝滿了自己的物品,並帶走了張家的一些銀器家什,氣急敗壞地被趕走了
佣人們喜出望外,佣人們交頭接耳,佣人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地說︰「這下可好了。」
姨女乃女乃的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小瑛子親眼見到這麼一個故事的結束
姨女乃女乃被逼著走路沒有多久,張廷重也被逼著走路了
張廷重在天津的工作是堂兄張志潭的推薦並在他的管轄之下工作,(張志潭曾任北洋政府交通部總長)這里是津浦鐵路局,張廷重在這里是個英文秘書的職位,這是個閑職。張廷重不用去上班就可以領薪水,他上不上班全憑興趣,他不去上班便也罷了,還吸鴉片、嫖妓、與姨太太打架,弄得在外聲名狼藉,嚴重地影響著伯父張志潭的官譽。1927年1月,張志潭被免去交通部長的職位,張廷重失去了靠山,只好離職。張廷重失去了這個小小的官差,覺得顏面失盡,又被族長趕走姨太太經歷了幾多磨難的父親,已是心力憔悴,張廷重在死亡的邊緣上掙扎著。他本是大家庭的寵兒,除游手好閑外,也頗能解文析字,並情感敏感到暴戾。年輕貌美的妻子肯于舍棄丈夫與一雙幼小的兒女,即使他尚有書香子弟的知書達禮而姑且容之,但是他在痛苦孤獨中卻越加化解不開。有時,他便獨自坐在陽台上,頭上搭著一塊濕毛巾,兩目直視,眼光無神,喃喃自語,父親說的話是給風听的,給雨听的,和給看不見的人兒听的,這讓小瑛子看了十分恐怖。張廷重在天津再也呆不下去了
父親在這樣的情形下,決定痛改前非,他寫信給妻子請求妻子回國,說姨太太已經趕走,並答應自己戒除鴉片,請黃逸梵回來。為了擺月兌以前不愉快的陰影,張廷重決定再搬回上海。這一年,小瑛子8歲,弟弟小魁7歲。
這時候的黃素瓊在國外已經改名叫黃逸梵,母親黃逸梵與姑姑張茂淵在英法幾年,在國外的學習對于兩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少女乃女乃,一個還沒有出閣的大小姐,手里有錢,國內有家,沒有求生的壓力,她們怎麼可能定下心來苦讀學位呢?所謂游學,當然是以游為主。她們學習音樂、繪畫、大概還學了其他,譬如戲劇。不過這種學習只是隨堂听听課,偶爾做做練習,並沒有系統地讀完一個學位。現在,她們決定回家了,幾年的時間足以令她淡忘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對家的渴望、對兒女的牽掛重新主宰了這個女人的思考,丈夫的承諾又推了她一把,于是,她踏上了回國的路。
1928年這一年,張廷重帶著一家人坐船回到上海,等著妻子和妹妹回來。在天津住了六年的小瑛子成了一個外鄉人,她出身的上海對她來說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次回到上海,回到這個花花世界,讓小瑛子興奮不已。小瑛子很高興地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仿佛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這個早慧的孩子從來沒有在書里看到過海的禮贊,在這里看到了真實翻涌的大海也有一種由衷的開心,于是睡在船艙里讀著早已讀過多次的《西游記》,發現《西游記》里原來只有高山與紅沙的塵沙,沒有水。這次從天津去上海的過程雖然只有一天的時間,但對于此時已漸省事的小瑛子來說,是一次美好的旅行。因為前方,是她有限的閱歷所知道的民國歲月中的十里洋場,東方的巴黎,中國最洋氣的地方。小瑛子站在船舷旁,久久凝望著大海
到了上海,小瑛子一家他們坐在馬車上,小瑛子便在車水馬龍的大上海馬路上找到了孩子式的驕傲,而且是侉氣兒快樂的。她坐在馬車上,著一身「粉紅色」的洋紗衫褲,胸上系著的「粉紅色」的蝴蝶飛著,頭上扎著的兩只「粉紅色」的蝴蝶結也迎著略帶潮氣的微風歡快地舞著,也似它的主人那般被大上海迷住了,一切都是「粉紅色」的。小瑛子壓抑住對大上海的好奇與喜歡,靜靜地期待著馬車穿過蘇州橋,拐進蘇州河邊不遠的弄堂里。這時候,媽媽和姑姑尚未回國,他們暫時住在武定路一條里弄里的一所石庫門房子里,紅細板壁,這就是祖父給他們留下的遺產之一,雖無法和天津的花園洋房相比,對于小瑛子,卻是一種飄逸的「粉紅色」的快樂。有一天,女佣告訴她︰「母親就要回來了。」
母親就要從英國回來了,小瑛子是多麼地興奮啊!小瑛子一听到這個消息,輕易不喜形于色的她也雀躍而起。母親,在她年幼的記憶里,不光是代表著一個美麗溫和與她有著血緣關系的人,還代表著一種生活方式。甚至,她覺得,由于母親的回來,她身邊的這些繁華的上海夢,便都可能成為具體而可觸模的。
那一天,是母親和姑姑回來的日子,小瑛子特別把自己認真打扮了一下,她對顏色尚無選擇,但是極喜觸及亮麗的色彩,她執意要穿她那件最中意的,那件俏俏皮皮的小紅襖,肥肥的褲子,很像在天津大宅子內進進出出的著戲裝的女子。小瑛子巴巴地望著門口,只覺得眼前一亮,一個清麗、高雅、充滿著異國情調的年輕女人站到了她的面前。她穿著寶藍色錦緞旗袍,外罩著女乃色網衫,一派嫻靜與高雅,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尊貴,讓小瑛子只是呆呆的看著,喜歡著,竟忘了前去迎認,這就是她去英國幾年的母親。
母親的第一句話卻是︰「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說完也不去親熱小瑛子,而是拽拽她的小紅襖,似乎面有惱意,牽著小瑛子便走進了簡陋的房屋。小瑛略有點失望,但很快又被母親歸來的巨大歡喜沖淡了,她簡直有些得意了,她的母親是這樣一個有氣質而高貴的人,她是多麼漂亮。
黃逸梵回來了,張廷重搬走了——搬去了醫院戒毒——父親痛改前非被送進醫院。不久媽媽也給小瑛子做了許多新衣。他們也從石庫門房子又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里,(這也是女乃女乃的嫁奩)家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徒然添了許多蘊籍華美的新朋友。家里突然寬闊起來,明亮起來,也熱鬧起來,多了許多優雅雍容的客人,多了許多諸如鋼琴、油畫這些新的擺設,多了許多歌聲與笑聲。當黃逸梵和一位胖阿姨並肩在鋼琴上模仿一出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時,小瑛子笑得打跌,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她是真心快樂,好像從記事以來,這是真正的快樂。因此很多年後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母親35歲,穿著從歐洲帶回來的洋服,看起來多麼美麗啊!姐弟倆一起看著母親唱歌、彈琴,姐姐偶爾側過頭來看看弟弟小魁,俏皮地笑一笑,眨眨眼楮,意思似乎是說︰「你看多好!媽媽回來了!」
家里的一切都是美的巔峰,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和諧的,然而小瑛子由衷的喜歡,連帶著也喜歡英國,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代表著母親的來處,並使她聯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雖然母親一再告訴她英國是常常下雨的,然而她沒法矯正那固執的印象,堅信英格蘭暖麗如春。
這一段生活是張愛玲童年生活中最為和美、最為安寧、顏色最為豐富、聲音最為熱鬧、心情最為暢快的一段,一切都到了最為美和快樂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