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父母的離婚,張愛玲感覺心里深處有一樣東西慢慢地消失了,無影無蹤,在空空落落中她知道自己將要過著另外一種生活。雖然繁華的大上海五光十色,無奇不有,但老式家庭結發夫妻的離婚,也總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從佣人們看她的憐憫的眼光里,張愛玲又讀到了另一部生活的大書,她內心里,是贊成父母離婚的。她決絕地想︰與其這樣昏天黑地地吵著,活著如同罩在悶熱的帳子里,不如干脆地戳破這層霧障,即使有分離的痛苦,長痛不如短痛,還是眼淨耳淨心淨為好。而且,她也有些慶幸,媽媽告訴她,父母離婚的協約上面寫著,她還可以常去看母親。她以為這樣也好,可以既享受到母親那里的文明教養,又不失去父親這里老式家庭里溫吞吞的溫暖,平分兩處秋色,是她小小年紀里最大的奢望。因為,這樣兩種文化,她都喜歡,她哪一種也割舍不掉。
童年故事就這樣匆匆地結束了。本該最最富有亮色,承受父母關愛的時代,對張愛玲而言,卻充滿了灰撲撲的色彩。冰心說過︰「童年啊,是夢中的真,是真中的夢。」但是,在張愛玲的心中,所有關于童年的記憶,便是父母一陣爭吵後,父親躺在煙榻上裊裊升起的煙圈和母親含著眼淚的背影。
終于有一天母親含恨再次遠游歐洲
終于有一天,父母的爭吵停止了,從此永遠的停止了。張愛玲意識到父親的家、母親的家、這兩個家其實都不屬于自己的家。張愛玲在矛盾的感情里掙扎著,她還小,還無法調整自己的心態以平靜、從容地接受現實的一切,同時保持自己的獨立思考。她要憎惡她所不能接受的事物,而熱烈地擁抱著她所欣賞的一切。這時候的張愛玲已經從黃氏小學畢業。1931年,張愛玲就已經是聖瑪麗亞女校的學生了。張愛玲已經開始住校,遠遠地離開那兩個早已就不屬于自己的家了。
聖瑪麗亞女校坐落在白利南路(今上海市長寧路187號),創立于1887年。(1887——2009年)聖瑪麗亞女校是上海著名的美國教會中學之一,它與聖約翰青年學校,同為美國聖公會設立的大學預科性質的學校,是當時滬上最著名的兩大美國基督教會學校。環境幽雅,教學嚴謹,學費昂貴,與中西女塾同為貴族化的女子中學。入校讀書的學生非富即貴,畢業之後要麼貴為政界、商界的官太太,要麼成為交際場上的明星,也有成績優異者遠涉重洋直升英美的名牌大學。但是由于這個學校的校規十分苛刻,以及功課的壓力非常之大,幾乎每年都會發生學生中途退學的情形。而張愛玲卻始終能夠游刃有余,名列前茅,可謂是一個異數;而在保證成績優異的前提下,就更只有一種解釋了——這是一個天才少女,生來就應該寫字的。
學校的全部課程分為英文、中文兩部,英文包括英語、數、理、西洋史、地、聖經等科目,采用英文課文,並且主要有英美學者擔任教授。
學校的中文部分包括國文、國史、地三項,擔任教授的先生初中以下是師範畢業的老小姐,初中以上部分則多半是前清科舉出身的老學究。
1932年,張愛玲的第一篇變成鉛字的短篇小說《不幸的她》,在校刊上發表;次年又發表了第一篇散文《遲暮》,全校皆驚!!!——後來的很多年里「張迷」們一直以為張愛玲的1940年的參賽作品《天才夢》是她的處女作,然而張學「打撈」專家陳子善先生卻在1932年的《風藻》校刊上發現了這篇小小說《不幸的她》,這是迄今為止見到張愛玲最早的印成鉛字的作品。校刊編輯還特別注明︰作者是初中一年級生。
在張愛玲成名後的許多作品里,都可以看到聖瑪麗亞女校的影子,亦可以看到張愛玲自己年少時的模樣。也或許是因為她一直用羅曼蒂克的眼光來崇拜他的母親,于是別的人便很難進她的眼里去。這就是她少年時發表在校刊的《不幸的她》一文中的心理可窺一斑。
我們摘錄一段來看看這個12歲少女敘述母親的文章《不幸的她》︰
「她急急地乘船回來,見著了兒時的故鄉,天光海色,心里蘊蓄已久的悲愁喜樂,都涌上來。一陣心酸,溶化在熱淚里,流了出來。和雍姐別久了,初見時竟不知是悲是喜。雍姐倒依然是那種鎮靜柔和的態度,只略憔悴些。
‘你真瘦了!’這是雍姊的低語。
她心里突突的跳著,瞧見雍姊的丈夫和女兒的和藹的招待,總覺怔怔忡忡的難過。
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著個紙條給雍姊寫道︰‘我不忍看了你的快樂,更形成我的孤清!別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無論怎樣,我們總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日!’
她坐在船頭上望著那藍天和珠海,呆呆的出神。波濤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長吁了一聲!‘一切和十年前一樣——人卻兩樣的!雍姊,她是依舊!我呢?怎麼改的這樣快!——只有我不幸!’
暮色漸濃了,新月微微的升在空中。她只有細細的在腦海中尋繹她童年的快樂,她耳邊仿佛還繚繞著從前的歌聲呢!?」
寫這篇《不幸的她》時,張愛玲初一,12歲,雖然筆觸稚女敕,然而清新婉約,別有風情,這所謂「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若要對號入座的話,這不就是寫自己的母親,寫她對她的依戀、惜別、哀傷以及她們的咫尺天涯。這正是8歲到12歲間,張愛玲所經歷的與母親歡聚、看到父母的離異、母親重走外洋、後來又有了洋男友的整個情感歷程麼?
第二年,她又發表了散文《遲暮》,女主人公更是母親黃逸梵的寫照——母親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個遲暮的美人,高貴華麗,可是充滿了「來不及了」的倉促感。她在文章里想象著母親坐在輪船上的樣子,也模擬著那千古一轍的傷春心境,張愛玲在《遲暮》里寫道︰
「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她,倚在欄桿上;她的眼,才從青春之夢里醒過來的眼還帶著些朦朧睡意,望著這發狂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這人生的謎。」
「她曾經在海外壯游,在崇山峻嶺上長嘯,在凍港內滑冰,在廣座里高談。但現在呢?往事悠悠,當年的豪舉都如煙雲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尋不著一點的痕跡,她也惟有付之一嘆,青年的容貌,盛氣,都漸漸地消磨去了。」
「燈光綠黯黯的,更顯出夜半的蒼涼。在暗室的一隅,發出一聲聲淒切凝重的磐聲,和著輕輕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誦經聲︰‘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千古一轍’。她心里千回百轉地想,接著,一滴冷的淚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的顫動著的口。」
不久,就在張愛玲13歲的時候,這時她已經是聖瑪麗亞女校初三的學生了,她再次面對分離,與母親的分離——母親將再次動身到法國去,這次是一個人去。那時母親臨行時到學校來看她,在校園內,花圃旁,衣著漂亮,氣度非凡的母親牽著沉靜的張愛玲的手,女兒的神情、她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這使做母親的暗自吃驚。張愛玲只是看著母親明潔的額頭,光滑的臉龐和充溢著聰慧的眼楮,如同欣賞畫面上的美女。她從小對母親的崇敬大于依戀,母親的高貴氣度和教養使她從來不能過多地流露出做女兒的嬌嗔。她覺得她與母親簡直如同年歲相隔較遠的姊妹。母親也沒有多說什麼,她只是簡短地問了張愛玲在學校的飲食起居,並凝視著她這個從小就比較沉靜、內向的女兒,一會兒搖搖頭,遠去了。
在個性上,她是理智勝過感情的,就像父母離婚成為現實的時候,她心里雖然非常惆悵失落,但還是懂得感情的節制的。她不想自己承認她需要母親的呵護,她要讓自己相信她已經足夠堅強到可以承受任何的變故,也可以獨立面對她生命中的*了——其實她不能。母親來告別她沒有一點為親情而傷感的痕跡。母女互相都懷著無限憐惜與牽掛,可是誰都不會先流淚。一直等到母親出了學校鐵門,張愛玲還是一個人站在校園里,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風中的夕陽把她高瘦的影子越拖越長,可還是漠然,很久了,漸漸地覺得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于是眼淚終于出來了,在寒風中抽噎著,哭給自己看,是為了自己排解的需要,而並非為了母親。她很少為別人哭泣。
回不來了,一切易變的主題中只有一個亙古︰逝者如斯。張愛玲心中最渴望的母愛漸被時間帶走,一輩子都回不到原來的狀態了。家庭的變故使張愛玲從深閨倉皇流入人群,東張西望于街頭,為了一方安穩的現世生活,更為了擺月兌深埋心中的被離棄的淒苦,她一生在奔波,也一生在逃離。她的母親又何嘗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