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繼母孫用蕃嫁入張家的那一天起,孫用蕃就一直在變著方兒地提醒著張家的諸人,警示自己的女主人地位,踩著別人來墊高自己——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罷,已經是低就了,36歲的下嫁,再不仰起頭來,怎麼見得顯出自己原本的尊貴?
孫用蕃很喜歡同這家的以前的女主人相比,時常說︰「黃逸梵認識蔣碧微,那有什麼了不起,我同陸小曼還是朋友呢。」——所以自從孫用蕃嫁進張家以後,屋子的客廳里就一直掛著陸小曼的油畫《瓶花》。為了自己深得張廷重的喜愛,孫用蕃對前妻留下的一對兒女暫時潛伏著的一種可怕的平靜。同時為了自己深得張廷重的喜愛,她也自有辦法深得張廷重的心思處——就是與張廷重「同榻之好」,這位老姑娘,多年的老煙槍,練得一手燒煙泡的好手藝。這一刻的溫柔已經抵得過其他時候的萬種潑辣。即使沒有萬種風情也有著同種愛好——萬種溫柔抽大煙。
在深得張廷重喜愛後,這時候孫用蕃慢慢的開始克扣前妻留下的一對兒女,對張廷重用在吃喝玩樂上的錢倒是給的很大方,同他一樣喜歡吃外國進口的罐頭蘆筍,喝鴨舌湯,喜歡新式轎車。女兒學鋼琴繳學費的錢沒有,可是舊車換新車的錢剛剛好。這種持家的政策對張廷重來說非常的滿意,這個新夫人可真是好,不會阻止自己吸煙,還和自己一道吸,還給自己點煙火燒煙泡,還不會好高騖遠地巴望著西洋景,真是賢惠的夫人。漸漸地張廷重便對她百依百順。
當家作主頭件大事自然是錢,孫用蕃不但抓緊日常開支,裁減佣人,降低工錢——這是一進門的第一個下馬威,要的就是叫人見識她的精明干練、擅于理家的手段。當家大權一天比一天更加落實到繼母的手里,而張愛玲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懶怠回家,偶爾回來,听說弟弟與自己的女乃媽何干受欺負,十分不平,然而無奈,也只有躲得遠遠的,眼不見心為靜;可憐的弟弟子靜卻離不開,只能一直在那個房子里生活、長大、苟且偷生——張愛玲最感到愛慕能助的就是弟弟。弟弟張子靜在繼母的管轄壓制下,益發靦腆蒼白,也益發柔弱多病了。家里的佣人們怨聲載道,思念著以前的女主人,張愛玲回家時听見的都是佣人們的苦苦嘆息。
張愛玲慶幸自己在中學里住校。學校是她的伊甸園,可以使她短暫地遠離繼母的管轄——然而也未必,因為即使在學校里,繼母的影子也無處不在,繼母的衣裳跟著她。
繼母孫用蕃在進門前,听說這個繼女的身材與自己差不多,便帶了滿滿兩箱子自己做姑娘時代的舊衣裳——這位填房太太在進門前已經先想到為夫家省錢了,真不知道是天生勤儉還是刻薄成性——或許也可以理解,總是落魄高官的後代,在民國這些落魄的高官一色地沒落了,縱然祖上曾經堂皇過、尊崇過,如今的家境也仍是拮據的,不然也不至于這樣委屈。
繼母孫用蕃打開箱子,一件件地撂出衣裳來,帶著惋惜悵惘的口吻說︰「料子都還是好的。」仿佛連舊衣裳也不舍得給人似的。
于是,此後的幾年里,張愛玲再也沒有穿過一件新的衣服。
那些肥大而過時的舊衣服,像一件件情味曖mei的準古董。說新自是不新,說舊卻又不夠舊,有些領口已經磨破,無論怎樣滾金線、打絲絛,只是令人覺得土,覺得尷尬。而且因為壓在箱底里有了些年代,整個浸婬著一種說不出的樟腦味。在那樣青澀初開的年代里,在被稱為貴族化的教會學校里,穿這樣的舊衣服,更加使一個少女無地自容。
張愛玲本是自小就有一點戀衣癖,這也是母親黃逸梵的遺傳——那時候因為黃逸梵太愛做衣裳,父親張廷重常常表示不滿,母親黃逸梵一做衣服張廷重就咕嚕咕嚕地說個不停︰「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整天的做,做,做。」在張愛玲還叫做小瑛子的時候,她小小的年紀,看見母親黃逸梵立在鏡子面前,在綠短襖上別著翡翠胸針,直覺得美不勝收,羨慕萬分,來不及地要長大,當時常常忍不住地說︰「八歲我就要梳愛司頭,十歲我就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圓,吃一切難以消化的東西。」
而這時候的張愛玲已經16歲了,別說梳愛司頭、穿高跟鞋,甚至連穿得體面一點也不能。繼母的那些衣裳中,有一件暗紅色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
——記憶的傷,終身不能治愈。張愛玲不禁想起小時候個子長得快,幾天就竄高了一大截,有一次母親為她做了一件外國的服裝,蔥綠織錦的,一次也沒有上身,已經就不能穿了。如今想起來,真是奢侈得叫人心疼。
那件像長滿凍瘡的暗紅色的棉袍,就像兜頭澆下滿滿一桶暗紅色的油漆,給張愛玲的整個少女時代打上了一枚暗紅色的朱漆大印。她從此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嗜書如命,她原本就比一般的同齡女孩早熟,如今更是忽然褪去了所有的稚女敕與天真,並且由自卑導致的自閉,使她的中學生活並不愉快,也很少交朋友。致使她在中學時代的心靈上一次次的受傷,一次次的結痂,然後又一次次的打成結,一輩子也解不開了。後來經濟獨立的張愛玲很有點戀衣狂,喜歡自己設計衣裳,並且務求穿得奇裝異服、路人瞠目才罷休,就是因為那時被穿衣問題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後遺癥。
就在這個16歲的花季,張愛玲穿的就是繼母的舊衣服,穿的時間最長的就是那件暗紅色的、像碎牛肉色的、像生了凍瘡的疤的薄棉袍。張愛玲曾回憶在繼母治下的日子︰「只能撿繼母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色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的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這種傷心確實痛到骨子里,像渾身生滿了凍瘡的青紫與痛癢,對張愛玲來說,這是心靈的傷痛,隨著衣服顏色深入到身體里,「冬天都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
張愛玲對暗紅色薄棉袍的仇恨源自于繼母孫用蕃,在她的筆下,孫用蕃是個惡婦,長年將一件暗紅的薄棉袍套在張愛玲的身上。文字的力量太強大了,所有的讀者都認為這個後媽的歹毒。我去過孫用蕃租居處,鄰居反映老太太非常的高雅,晚年眼楮已經瞎了,卻非常喜歡小孩子,靠寄賣家當過日子,卻舍得給孩子吃蜜餞和糖果。我在想,這是不是孫用蕃在用良心補償當年前妻留下的一對孩子,對他們的心靈、和對自己的心靈的一種愧疚的補償,不得而知。
張愛玲說︰婆媳是一對天敵——後媽和繼子女應該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