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張愛玲與父親談去英國留學的事情被父親一口拒絕以後,張愛玲的生活發生著質的變化。她不停地往母親家去,每次從母親那里回來她都難得地興高采烈,而在父親家的時候,她卻一如繼往地沉默、冷淡、萎靡不振。鮮明的對比讓張廷重難堪,更讓他憤怒︰這麼多年來,女兒在他的身邊,他養育她,讓她受教育,為她支付一切吃穿讀書的費用,怎麼這女兒不領情,而到頭來她的心卻在她母親黃逸梵那邊。張廷重無法忍受這種背叛。
是的,在他的心中,這就是背叛!那個沒有得到他原諒的前妻就是他的敵人,現在就更是了,因為她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了女兒的信任和愛。
張愛玲後來曾經承認,在這件事上她是要負一點責任的,因為是她把事情搞糟了的︰不善于處理這類事情的張愛玲態度生硬,把父親當作家庭革命的對象一般,沖他發表了一通「宣言」,要求父親同意資助自己去出國留學。
演講很糟,引起張廷重大發雷霆(如果是一場完美的演講的話不知結果會怎樣,或許是一場完美的憤怒。),再說受了黃逸梵的挑唆,致使張廷重才這樣為難自己的女兒。這是張愛玲在她的回憶錄里這樣的分析著宣言演講的失敗與這場父女的沖突。
這時是1937年,1937年對于整個中國來說都是一場大悲劇,對于上海尤其如此。此時,抗日戰爭已經全面打響了,上海爆發了「8.13」事變,日軍進攻閘北,十九路軍在蘇州河一帶與日軍對峙,臨近蘇州河的一帶居民都在炮火的威脅下。整個上海處于炮火煙霧中,上海淪陷了,上海成為了「孤島」。然而這場戰爭對于張愛玲來說仍然不是最悲慘的,最切膚相關的。她有她自己的悲劇…….
蘇州河一帶炮火徹夜不斷,住在老房子里的人每天就好像睡在戰壕里一樣。炮聲轟轟不斷,戰事緊張,上海市內不斷傳來市民被炸的慘聞。張愛玲的父親家就住在蘇州河附近,張家宅邸正在炮火的威脅之下,每天在炮聲隆隆的巨響中戰戰兢兢度日。每天晚上,兩岸的炮聲讓張愛玲無法入睡,于是她向父親提出,去姑姑家住一段時間。其實,去姑姑家就是去母親家,父親無可無不可的同意張愛玲去暫住一段時間,那里遠離戰區。張愛玲征得父親的同意,便搬到母親的家住了兩個禮拜,等炮聲略有稀疏,便又回到了父親的老宅。
張廷重雖然不樂意張愛玲去母親那里,但出于種種考慮,他還是同意了。不料,這卻埋下了導火索。兩周之後,這個導火索被點燃,張愛玲與父親之間那一點點殘留的愛被炸得灰飛煙滅,在張愛玲心里,她從此便沒有了父親……
在母親家里住了兩個星期之後,張愛玲回到了父親的家里。張愛玲剛一進門,還沒有將書包放下。雖在母親那里住了兩個星期,她卻溫習了許多功課,早已很累,正疲倦不堪。在客廳里,她遇上了繼母孫用蕃,這時候繼母走上來堵著她的路,借題發揮,大大的發作起來。孫用蕃惡狠狠地問張愛玲︰「怎麼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張愛玲低著頭,小聲的回辨道︰「我已經同父親說過了。」「你向你父親說過了??那我是什麼??」孫用蕃說道。繼母見張愛玲並不認錯,還狡辯,孫用蕃立刻火了,馬上柳眉倒豎(也許她一直就火著,現在不過是找到了發作的借口),她沖到張愛玲跟前,惱恨地對張愛玲繼續嚷叫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里哪兒還有我呢?」說著,孫用蕃上來抬手抽了張愛玲一記耳光。張愛玲被打蒙了,臉上火辣辣的。張愛玲本能地想要反擊還手,她早就憋不住這口氣了,這哪里是家,分明是虎口、狼窩,與剛剛離開的母親那里的文明與教養,真是天壤之別,水火不容。張愛玲氣急了,但還沒有等到動作,早已被趕過來的兩個老媽子拉住了,死死不讓張愛玲動手。而孫用蕃卻「惡人先告狀」,大聲喊叫著︰「她打我!她打我!」一路尖叫著奔跑上樓梯,跑到了張廷重的房里告狀去了。
就在這樣的一霎那間,張愛玲的心靜下來,一切都靜止下來。一切變得非常具體而觸目,明晰得讓人以為活著如同夢幻,時間仿佛凝固在那里,張愛玲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下了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廳里,紅木八仙桌上金魚缸里的魚藻也仿佛被震得在水里微微蕩著,張愛玲呆呆地看著沒有金魚的白瓷魚缸上刻著細細的橙紅魚藻花紋。牆壁上掛著陸小曼的油畫。這間屋子充實到擁擠的地步,塞滿了金的銀的瓖珠嵌玉的物品,可是惟獨沒有親情。
飯菜已經擺滿在了飯桌上,慢慢地飄過來陣陣誘人的飯菜香味。
大難即將臨頭,她有著清晰的預感,然而她無處可逃,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她的命運。張愛玲感到窒息,她預感到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在明晰的一切場景中,忽然,父親趿著拖鞋,順著啪噠啪噠的刺耳聲沖下樓來,不由分說,他一把揪住已經出落得秀拔亭立的張愛玲拳腳相加,一邊打一邊嘴里還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張愛玲被打得倒在地上了,父親還揪住她的頭發向她身上狂踢。一腳接著一腳,把多年的不如意以及對前妻的恨全報在這個眼里只有娘沒有爹的女兒身上。家人站在旁邊怎麼都插不上手,許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暴打女兒的父親拉開。
張愛玲沒有回手,也分不辯,只是在陣陣眩暈中覺得頭一會兒偏到這一邊,一會兒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左右偏動,最終耳朵也震聾听不見了。先張愛玲還滿地滾,後來便不動了,但是仍然大睜著眼楮,仇恨地看著這個屋子。最後,倒在地上的張愛玲還被狂踢以後就迷迷糊糊了,在迷迷糊糊中,父親被人拉走了,身邊一片熙熙攘攘的忙亂。雖然張愛玲被打得有點神志不清,但她心里清楚,她覺得有一種流淌在血液里的,與生俱來的叫「親情」的東西正在離她越來越遠。
張愛玲早就知道父親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父親了,第一次看見他打弟弟時張愛玲就極為震驚。那次是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父親抬手抽了弟弟一個嘴巴子,當時張愛玲淚如雨下。然而她把這筆賬記在了繼母的名下,發誓有一天要報仇。
現在輪到自己了!今天父親對自己的暴打,張愛玲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了父親,他變得讓張愛玲認不出來了。現在的父親不再是3年前的父親,甚至也不是兩周前的父親——兩周前的父親還關心她在戰爭中的安危,兩周之後卻把她往死里打;兩周前,這里是張愛玲的家;兩周之後,這里是張愛玲受難的地獄。
整個過程中,張愛玲心里悲哀到極點,無心分辯,咬緊牙關,連一句求饒的話也沒有。張愛玲沒有還過手,她自始自終心里很明白,她一直記得母親提前告誡的話——母親仿佛未卜先知似的告訴過張愛玲︰「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
等到父親罵罵咧咧地上樓去了,後面跟著幸災樂禍的繼母孫用蕃。張愛玲稍覺得清醒時,強忍疼痛,掙扎著爬起來,在浴室的鏡子里,她漠然無表情地在鏡子里看著自己已經遍體鱗傷,一踫就鑽心的痛,臉上已經有許多紅腫、青紫的指印,和身上許多青紫青紫的淤傷——這是一個父親贈與女兒的!張愛玲決心去巡捕房報警。
一種復仇的火焰開始在心底燃燒,她要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這幢看似漂亮平靜的大宅子里掩藏著多少丑陋、殘暴、與虛偽。在20世紀30年代末的繁華都市上海,還有一個父親用這樣一種法西斯的手段對待未成年的親生女兒!
張愛玲慢慢地、艱難地向大門走去……
走到大門口,又被看門的巡警攔住了,說︰「門被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
張愛玲氣急了,試著撒潑叫鬧著踢門…….
她把喉嚨都喊破了,力氣也用盡了,還是無濟于事。
她恨!
穿著各色繡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腳在自己面前雜沓往來,滿屋子都是人,可沒有人味兒!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楮里可以噴出火來,她希望燒掉這個屋子,也燒掉自己,可是最終她只是無力地閉上了眼楮,再也不能動彈了。
張愛玲的女乃媽何干早就嚇傻了。這是親爹親閨女呀,如何動起手來竟像前世仇人一般呢?人們都說父親是女兒的前世情人,現在女兒怎麼變成了父親的仇人,這般毒打??她扎撒著手,拉不開也拉著,勸著,求著小姐不要掙扎出門,眼看著小姐再也無力掙扎,不能動彈了。
這會兒張廷重下樓看到剛才的一幕︰張愛玲慢吞吞地又從地上爬起來,又慢吞吞地往大門走去……。張愛玲的這一舉動反而把張廷重惹得更加火冒三丈,張廷重抄起一只碩大的白瓷花瓶便朝張愛玲砸去——幸好沒有砸到,張愛玲頭一偏,花瓶摔在牆上爆炸開來,把滿屋子的人嚇了一跳,更是把僕人何干驚得魂飛魄散,只怕又要再打一頓,何干忙忙拉了小姐進房,心疼地撫mo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傷痕的張愛玲,哭道︰「你怎麼會弄到這樣呢」?
張愛玲忍到這會兒,這才抱住女乃媽放聲大哭起來……
張廷重猶喘著粗氣說︰「把她給關起來,沒有我的話,誰也不準放她出來!誰敢私放了她,我扒了她的皮!」
就這樣,張愛玲滿腔冤屈的、氣涌如山的哭起來,哭了很久,很久……
就這樣,張愛玲被關在樓下的一個空房間哭了一整天……
就這樣,張愛玲在樓下的這個空房間被監禁了半年……
就這樣,張愛玲在一個巨大的夢魘里苦苦掙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