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屋子,陰暗的心境,怎能想到,父女反目成仇,竟可以漠視骨肉情,做到這般決絕——這一次的爭執,使張愛玲陷入長達大半年之久的囚禁。
張愛玲正在籌劃著逃跑的計劃,她在空房子里也沒有閑著,偷偷地為逃跑做準備,每天清晨起來以後,她就在落地長窗外的走廊上做健身操,鍛煉身體。
真是禍不單行。正在張愛玲走頭無路的時候,因為體弱食差,張愛玲得了痢疾病倒了。差一點病死,上吐下瀉,渾身無力,一日更比一日虛弱,像一盞紙燈籠,風一吹就要滅了。可是父親也不肯替她請醫生,不準佣人送藥,就讓張愛玲半死不活地捱著,張愛玲的病情越來越重。一病就是半年的時間。女乃媽何干心急如焚。
張愛玲回憶著自己當時要死的情境︰「躺在床上看著深秋的淡青色的天空,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沒有時間的痕跡,沒有時代的標志,千年萬世,時間仿佛靜止,又仿佛周而復始。……朦朧地生在這所房子里,也朦朧地死在這里麼?」
張愛玲靜靜地想著,也許,死了就埋在這個園子里了。
就這樣死了嗎?張愛玲靜靜地問自己。生命還沒有開始,路還沒有行走,世界還沒有去看,就這麼死了麼?張愛玲想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就像一代一代死去的人一樣。她才17歲。
然而,即便在這樣垂死的情況下,張愛玲還是沒有打消「逃走」的念頭。她還禁不住高興地想︰也許,因為我躺在了床上,他們會疏了防;也許,我真的會有機會逃出去。張愛玲躺在病床上,下意識地細細地聆听著大鐵門的每一次開關,分辨著開關的程序是否復雜,即使在夜間,那一聲嗆啷啷的巨響,也會清晰地傳到張愛玲的耳膜里,心下默默地分析著門鎖是否特意設防的。即便在夢里也听得見這種嗆啷啷的聲音,還有通向大門的一條煤屑路,張愛玲在注意傾听著別人腳步下發出的沙沙沙的沙子聲。
日復一日,張愛玲望著窗外的院落,花園里早已荒蕪了,沒有一點鮮艷的色彩。那兩只大白鵝整天在園子里搖搖擺擺地走著,呱呱亂叫著,還會追人啄人;園子里唯一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樹,開出極大的花,像污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里,被人遺忘了。大白花一年開到頭,很難想見,一戶人家竟會保留著如此邋遢喪氣的花。
看著白玉蘭永遠不謝地開在那里——囚禁中的歲月,時間是凝固的。
一切都染上了黯然淒涼的顏色——張愛玲心靈的顏色——白玉蘭的顏色。這棵白玉蘭本是一種高潔美麗的花。
而在張愛玲看來,白玉蘭就是邋遢喪氣的,被拋在那里,被遺忘了的;
而在張愛玲看來,白玉蘭就像污穢的白手帕,像廢紙,更像張愛玲自己。
有時候,張愛玲會覺得大白花是在為這個頹敗的大家族送喪。
張愛玲確實快要死了,她的病情日益加重。何干看的很清楚。痢疾是可以死人的,一天一天拖下去,人一天一天瘦下去,弱下去,無聲無息地死下去。何干不想張愛玲死去,這個她從小抱大的孩子,僅僅為了自己承擔不起的責任,她也不想張愛玲死。
張廷重父女、兄妹反目,得意了孫用蕃,愁壞了何干。眼看著小姐命懸一線,竟是連個求救的人也沒有,萬般無奈,只得斗起膽子來,躲開孫用蕃的耳目,拼著挨罵,偷偷地找老爺哭訴了幾次,苦勸︰「小姐畢竟是老爺的親生女兒,養得這麼大了,又正是好年齡,難不成就這樣看她死了嗎?親戚听了也不像,以為老爺心狠,害死自己親閨女。改天要是有人問起小姐得的什麼病,是怎麼死的,可叫大家怎麼說呢?」
張廷重听了,也覺堪憂,張廷重也覺得此事是因他而起,如果仍撒手不管,萬一出了什麼事,他就要背上「惡父」害死女兒的壞名聲。可是到底不願張鑼打鼓地送醫診治,只含糊地說︰「你先下去吧,這個我自會想辦法。」
隔了一天,張廷重悄悄地下樓來了,同樣是避著妻子孫用蕃——我們可以想象,這個女人在這場迫害活動中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張廷重帶著注射針劑,帶著針頭和針管,他來到張愛玲的囚室。張愛玲躺在床上,已經只剩下半條命,蠟黃的臉,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可是努力睜大著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父親,那樣清澈淒冷的兩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進他的靈魂深處去。
張廷重看著,心下也未免不忍——他的心,已經被鴉片燈一點一點的燒盡了,燒成了灰,風一吹就會散去。可是灰吊子,卻還懸懸地蕩在空中,讓他有氣無力地續著這無妄的生命。想起父女討論學問,想起父女情深的往事,想起父女從默契融洽,到分道揚鑣,幾乎是在一瞬間,好像一只曾經精美的瓷瓶,被摜碎在地,光弧劃過,碎片飛濺。
這時候的張廷重想在別人無法注意到的瞬間,拾起殘瓷一片,珍藏在心,即便被那稜角劃得傷痕累累,但是,仍然無法舍棄,從殘片上,體會它舊日的美。他體會著女兒的才學,體會著女兒的聰慧,記得他們一起討論《紅樓夢》,記得他們一起看京劇,記得他親自與張愛玲一道撰擬她的作品《摩登紅樓夢》的章回題目的往事,他也覺得無限慷慨。女兒並不是賈寶玉,又沒有「逼死母婢」,又不是「勾引戲子」,何止于弄到如此地步,竟然演出一幕「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來?不禁嘆了口氣︰「你要是但能听話一點,也不止于變成這樣……」
張廷重親自為奄奄一息的女兒打了第一針消炎的抗生素針劑。連續一個星期,每天下午,張廷重都是避開妻子來為女兒注射抗生素針劑。他此刻是什麼心情呢?我們無從知曉,是一個懺悔的父親呢,還是一個不願意手上沾血的凶手?他在挽救張愛玲的生命,不過,也可能是希望她慢一點死,不著痕跡地死。
不能怪人們做出如此可怕沒有人性的揣測,一個失去了人性的父親是什麼事都能干的出來的。我看了幾種版本的猜測與描寫,但我更相信前者的猜測。因為我堅信他仍然還是一個父親!!!
就這樣注射了好幾次之後,張愛玲的病情似乎得到了控制,可仍是時好時壞,眼看著可以起床走動了,一個早晨醒來就又天翻地覆地吐起來,直到要把心肝肺都吐出來似的。
她渾身灼熱,面色赤紅,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身在地獄,四周有火舌吞吐,將她吞噬。可是她不願意就這樣死,她還有許許多多的心願未了,閻王在收魂之前也要問一問那將死的人有什麼最後的心願吧?
在何干的精心照顧下,張愛玲在漸漸地康復中,距她病倒已相隔半年,整個秋冬,張愛玲是在極度虛弱中一點一點熬過來的,她走過了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冬天。張愛玲扶著何干的肩膀慢慢的在房間里踱步,想讓自己盡快的恢復起來。
因為何干太過愛惜張愛玲,她不禁要替張愛玲膽小、替張愛玲恐懼,然而何干最後終究還是吞吞吐吐地說出來︰「太太(指黃逸梵)傳話來,要你仔細想清楚,跟你父親呢,自然是有錢的,跟她,可是一個錢也沒有,你要吃的這個苦,沒有反悔的。」隨後何干又透露了兩個警衛換班的交接時間。
這一場病,叫張愛玲早下了決心——她生在這個屋子里,總不能也死在這個屋子里。剛稍一康復,張愛玲就再次開始出逃的準備了。
這一次可算是大難不死。張愛玲忽然有了一種「天不該絕我」的信念,似乎看到了一種新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