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三十五章 張愛玲的“駱駝色”的回憶

作者 ︰

要說清這一場父女恩怨是不容易的,當張愛玲和父親張廷重輾轉于各自的人身路途上時,想到生命里的那個人,是否各有各的委屈與芥蒂,其實酸楚難言,倒跟愛情有點相似。創傷多半因為愛,而不是不愛。我認為這恐怕是所有人的,人生之中必經的情感心路——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遠之意。

大半年之後,張愛玲的身體稍一康復,她再次開始進行出逃的準備了。雖然還得扶著牆壁走路,但她一天都不願等了,除了逃走,她不知道她還有什麼其它的生活。

母親黃逸梵多次托人捎話來,逃出來就要準備吃苦的,就不能反悔的。張愛玲也認真的想過︰父親確實有錢,僅這座洋樓,也夠他吃一輩子的。據佣人們說,在上海的石庫門一帶,有一整條街的房子都是屬于父親的。但是這錢目前不能被她所用,照現在的情景,將來也輪不到她,她若再不出去,上學卻是去不成了。她冷靜地思前想後,決定還是逃走,為了自己的前途,卻並不是慷慨激昂的。在張愛玲年輕的生涯里,似乎慷慨激昂與羅曼蒂克的年代早已過去了。現實逼迫她做出最切合她實際的所有選擇。

隆冬的晚上,張愛玲每天專注地傾听大門開關的聲音,天天在晚上用望遠鏡觀察黑路,看清警衛換班時間的規律,設想著每一種逃跑方式的可能性,甚至睡夢中,心神也在那道門上。

終于,時機成熟了——這一天,也是隆冬很冷的一個晚上,警衛都不在,這是換崗的空當,張愛玲走出了房間,這是半年來她第一次走出房間。甬道上寂然無人,事先張愛玲已經用望遠鏡觀察好了。

張愛玲扶著牆,一步一步模到大門邊。門外就是自由,張愛玲願意拿生命去交換自由;而門內的黑暗和孤寂,張愛玲想要說一聲永遠的再見了。

拔開門閂,張愛玲打開了大門,沒有人發現,這扇幾個月來她一直在傾听的大門——終于讓她自己打開了——她把望遠鏡放在了門口的牛女乃箱上,閃身出門。——她沒有想到,策劃了半年之久的出逃計劃就這樣輕松的實現了。

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當她當真站立在人行道上了時,她還真是疑心是在夢中。沒有風,空氣寂寂地冷,是那種只在陰歷年左近的那種寂寂的冷。昏暗的街燈下是一片寒灰的世界,是一個可親可觸的溫暖世界。張愛玲想著,在這樣淒寒的冬夜,別人一定都是一家子圍在溫暖的火爐邊,歡樂地吃著合家宴。雖然這個世界冷得像個大冰窟,但是對她而言,這已經是相當可親的了。本應從家庭中得到的溫暖,她沒有得到,她只能去愛那沒有生命的街道和街燈了。她獨行于蒼茫天地之間,急急地走在街沿,久不行的腳步變得有力,不久前的虛弱已經離她遠去,她在街上踩出了響亮的腳步聲,這每一腳的響亮聲都是一個響亮的吻。

在距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她遇到了一輛黃包車,便和車夫講起了價錢。上車之前還不忘與車夫討價還價,張愛玲覺得很高興——她說她自己還沒有忘了怎樣還價,畢竟這讓她重新感受到一種「在人間」的生活。但是,她的心里還是如同有小鹿般怦怦跳。太危險了,如果被發現,隨時可能被重新抓進去。危險還在附近徘徊——事過境遷的她事後才覺出那種驚險中的滑稽——居然還有膽量還價。

張愛玲在她的回憶中生動地描寫了那個逃月兌之夜︰

「等到我可以模牆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干套口氣打听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牆一步一步模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女乃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有陰歷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上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了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

那一年,張愛玲18歲。

從此,張愛玲在張家的生涯便正式結束了,不管父親是如何有用不完的家產,這一次出逃對于張愛玲來說,她與父親的家、與這個赫赫有名的大家庭,是毫不相干了,與她再也沒有什麼關系了,而且,在張愛玲的有生之年,她也確實再也沒有與父親發生過任何關系。

很多年以後,張愛玲在美國,著文回憶父親帶她去買點心,她要小蛋糕,父親總是買香腸卷,她偶爾也會嘗他一只,那年在多倫多,她看見類似的香腸卷,一時懷舊起來,買了四只,卻不是那個味了。淺淡的文字間,透著當年這對父女的好時光,他們也曾經那樣溫馨過。

寫到這里我不得不說,張愛玲的這種小念頭可真是有點沒有良心。她父親固然荒唐,但對這個早慧的女兒是很器重的。他是她最初的知音,在一起認真閱讀過所有的文字,和她暢談《紅樓夢》。父親張廷重打心眼兒里沒有把這個女兒「小」看了,他知道她什麼都懂。他們一道有過輕松、快樂、其樂融融的父女情。

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如何讓自己柔軟柔和下來,張家人的強硬,也是一個傳統。

後來,女乃媽何干因為犯了和張愛玲的同謀的嫌疑,大大地被牽連了。何干被張廷重大罵一頓後,逼著干粗活,再後來就離開服務了幾十年的張家,回皖北養老去了。後母孫用蕃就只當張愛玲死了,把她的東西都分給了別人,也許,孫用蕃還在暗自慶幸「卸了包袱」。

何干在臨走前,偷偷模模地把張愛玲小時候的一些玩具私運出來給張愛玲留作紀念。其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駱駝色的鴕鳥毛折扇,因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一扇那駱駝色的鴕鳥毛滿天飛著,使人咳嗆下淚。

何干就是用這把駱駝色的鴕鳥扇將張愛玲扇大成人。這把扇用了近20年,女乃媽是舍不得扔了這把駱駝色的舊扇子,後來這把扇子張愛玲一直保存著,並用它來懷念女乃媽何干的哺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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