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港大的時間大多都是如饑似渴的在學習著,每天抱著書在教室、在圖書館、在宿舍幾點之間匆匆奔走,但是那些各異皮膚的同學們身上誘人的魅惑深深地吸引著她。她感受到她們的激情、感受到她們的氣息、感受到她們對生命的歡悅、更加感受到她們青春的微微情趣。
她的同學中,有不少很有個性、很具有異域色彩的女孩。特別是帶有棕黑膚色的馬來西亞的同學們,給張愛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張愛玲都在默默觀察中,並將同學們的這些趣事記在心里。她的作品都是來源于自己的家庭、自己學校同學、自己所感受的人性以及自己對文學的熱愛。
一個叫金桃的馬來西亞女孩,棕黑的臉龐,牙齒很可愛的向外齙著。金桃只在修道院讀過半年書,因為吃不了苦,才轉來香港大學。(看來修道院決非是令人愉快的地方,從這點上看,也可見出金桃的嬌生慣養。)由于金桃在嬌生慣養中長大,她的衣服似乎不少,依照馬來西亞的生活習慣,平常穿洋裝或短襖長褲,逢到喜慶大典才穿旗袍。金桃和其他富戶的女兒每晚在城里唯一的一家電影院里踫頭一起看電影,如果看見別的小姐妹穿了洋裝而自己沒有,她就會找個理由躲開她們,在電影開演之前趕回家去換了洋裝再趕回來。再說金桃還有因為馬來西亞當地不甚文明的生活習慣,她身上總有一股子小家子氣,張愛玲後來在自己的文章里這樣評價的︰「她生活里的馬來西亞是蒸悶的野蠻底子上蓋一層小家子氣的文明,就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遮住了頭,蓋不住腳。」
但是張愛玲還是很喜歡她的。金桃給張愛玲留下美好印象的就是她的舞蹈。她喜歡的是金桃經常教同學們學跳馬來西亞舞蹈,她給她的同學們演示馬來人是如何跳舞的,她們稱「馬來舞」。金桃在教跳舞的時候︰男女排成兩行,搖擺著小步小步地走,女的揮著大手帕柔聲地、悠然地、揮灑地,唱道,「沙揚啊!沙揚啊!」,「沙揚」在馬來語中就是「愛人」的意思。由于金桃的歌聲簡簡單單,平白緩長,反而讓張愛玲听來,深覺有一種太平盛世般的美麗——在張愛玲的心目中的馬來西亞原本就是一個太平美麗的地方,野蠻自然是的,可在這亂世,一個野蠻而太平的地方無疑是美麗的。但是,她不喜歡金桃每每在看電影時見到其他富家的小姐穿著洋裝便急急忙忙地跑回來換裝的虛榮心。
另外一個也是來自馬來西亞的女孩子叫蘇雷珈。和金桃一樣皮膚棕黑而又瘦小,白牙微微外露,一雙眼楮睡沉沉的。與金桃不同的是,她顯然被修道院的嬤嬤教傻了。她選的是醫科,醫科要解剖人體,蘇雷珈居然會想起向人請教被解剖的人體穿衣服不穿。這事在港大被傳為笑談,張愛玲說蘇雷珈「天真得可恥」。
還有一個叫月女的也是來自馬來西亞,十八九歲。馬來西亞的女孩多半皮膚是棕黑色的,身材瘦小(仿佛被太陽烤焦了),但是月女卻是膚色潔白,身材微豐。相貌也十分秀麗,圓圓的臉,雙眼皮。月女是張愛玲的同學里難得的,張愛玲稱贊相貌好的。因為張愛玲第一次見到月女的時候是月女剛剛從浴室里洗完澡出來,痱子粉噴香,白底小花的睡衣,胸前掛著小銀十字架,十分的淑女。
月女以前曾經在修道院里念書。她是非常謙恭多禮的,見到大家都會含笑鞠躬。她受的雖是修道院教育,但對修道院里虛假造作的風氣非常不以為然。她每每回憶起修道院洗浴時的遮遮掩掩,就要流露出羞恥傷慟的神情。
她會掩著臉吃吃地笑著說︰「這里真好,在我們那邊的修道院里讀書的時候,洗澡是大家一同洗的,一個水門汀的大池子,每人發給一件白罩衫穿著洗。那罩衫的式樣……」她掩著嘴吃吃地笑起來,仿佛是難以形容似的。
月女又說道︰「你沒有看見過那樣,背後開條縫,寬大得像蚊帳。人站在水里,把罩衫擼到膝蓋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的……」在月女臉上的那種羞恥講起這件事時,這種表情還是很奇怪的,就是那一種羞恥傷慟的表情。穿著衣服洗澡已經夠奇特的了(用張愛玲的句式就是「造作的可恥」)。可是月女講起馬來西亞的小孩爬上當地七八丈高的椰子樹也是這種很奇怪的表情,也是這種羞恥傷慟的表情,那就讓張愛玲十分的迷惑不解了。難道馬來西亞人就愛這種羞恥??就愛這種傷慟??
月女繼續用羞恥傷慟的口吻說︰「那些孩子簡直就是猴子,盤呀盤呀地就到了樹上。」
月女也喜歡講她自己的家,她的父親是個商人,發達後全家剛剛富裕,蓋了一座方方的新房全家搬進去住,沒兩年,父親卻迷上了一個不正經的女人,就把家業拋荒了,以致回家總是拿小孩子出氣。于是月女就堅持說那個女人一定懂得巫魘,理由是︰那是一個既不年輕也不漂亮的女人。而且她父親每次從那女人那里回來都會打人,打家里的人,也抓住月女的辮子把她的頭往牆上撞。罪過都是那個女人,好像她的父親無罪。而且她一直覺得會妖法的馬來人很壞。
月女顯然對馬來西亞當地人印象不佳︰「馬來人頂壞!騎自行車上學去,他們都喜歡追上來撞你一撞!」她家的「巫魘」也是當地的馬來西亞人,她恨之入骨。說起這些事情,月女也是這種羞恥傷慟的表情。
因為月女的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就也將她帶出來,並多次來到學校囑托張愛玲和同學們多多照顧她。月女是很天真的,她一直擺月兌不了一個奇特的念頭,就是她常常怕被的可能,整天整夜地想著,臉色慘白浮腫,但是,她其實並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更不理解的實際危險和含義。後來香港淪陷期間,有一個時期大家害怕日本兵,大家都深居簡出不敢外出,不大敢獨自露面,而月女反而倚在陽台上看排隊的兵走過,還大驚小怪地叫別的女孩子都來看。張愛玲非常憐惜這個嬌弱而天真的華僑女孩,並靜靜地在一邊為月女難過。
張愛玲這樣描述過月女︰「月女是這樣的空虛,像是一間空關著的、出了霉蟲的白粉牆小房間,而且還是陰天的小旅館;更要緊的是,思想如此簡單,卻又活在一個絲毫並不簡單的荒亂年代里,沒有背景,沒有傳統,沒有根底,沒有過去,也沒有內涵,一個具體的生命的意義也就無從保證。」
月女也是會跳交際舞的,但是她只同父親與哥哥跳,直到多年以後,張愛玲還會想起月女那純真的大眼楮和她那常有的羞恥傷慟的表情。
還有一個叫克荔門婷的女孩,來自愛爾蘭,在港大的圖書館工作。她常常對張愛玲講一些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們關心的事情,她滿臉的青春痘,仿佛總是抑制不住的熱情,總喋喋不休。一次她講了一件軼事引起張愛玲的注意。那一天,克荔門婷穿著海綠色的花綢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硬的小白花邊,坐在張愛玲的身邊,裝著不介意的樣子,對張愛玲說︰「我姊姊昨天給了我一些性教育。」
張愛玲沒有言語,只是看書,克荔門婷又說︰「我真的嚇了一跳!你覺得麼,一個人有了這種知識之後,根本不能夠談戀愛,一切美麗的幻想全毀滅了,現實是這麼的污穢!」
張愛玲听到這里,卻不甚以為然,僅是淡淡地說︰「真奇怪,你知道的這樣晚。多數的中國女孩子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一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
克荔門婷吃驚不小,她沒有料到如此令人震驚的事情,到了這麼一個文靜的中國女孩那里會變得那樣平淡無奇。
為了證實自己的態度,她接著又告訴了張愛玲另外一件事情︰「有一件事,香港的社交圈談得很厲害,我先是不大懂,現在悟出來了。」原來是一個英國紳士娶了一個不知性為何物的中國女孩,結果在新婚之夜鬧出啼笑皆非的吵劇,弄得人人皆以紳士為流氓,那紳士頂不住壓力,自殺了。
克荔門婷談論性時的神神秘秘張愛玲漠然置之,但她講的這件軼事卻給了她不小的震動。這是一個骯髒的故事,之所以髒,是因為人是髒的,凡是人的東西,多少總帶著心靈骯髒的印跡。在這個故事里,張愛玲瞥見了人性深處的陰暗影子,她想不出該說什麼。說什麼呢?空虛興奮好奇的愛爾蘭姑娘很單純,可也只是單純而已。
還有一個女孩子是從中國內地去的,叫艾芙琳。艾芙琳說自己是吃苦耐勞、擔驚受怕慣了的,她等于說什麼都不怕,任何事都承受得起。但是張愛玲似乎不信。
張愛玲的宿舍里有個叫周妙兒的女孩子,父親是巨富,買下整座離島蓋了別墅。她請全宿舍的同學去玩了一天,要自租小輪船,來回每人攤派十幾元船錢。張愛玲為了省下這十幾元錢,便向修女請求不去,然而修女卻追根問底要知道原因,她于是不得不解釋,從父母離異、被迫出走說起,一直說到母親送她進大學的苦衷,說得眼圈漸漸地紅起來,自覺十分羞窘。偏偏那個修女也不能做主,又回去請示修道院院長,最後鬧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張愛玲大丟面子,無可爭強,只有以加倍地奮發苦讀來雪恥。
本地的女孩子都是聖斯提反書院畢業的,與馬來西亞僑生都是只讀英文,中文不過識字;又都是闊小姐,最是揮金如土的、眼高于頂的、社交活動多得如午夜繁星,又講究吃又講究穿。然而張愛玲為了節約開支,不敢參加任何活動,免得在學費膳宿、買書費外再添額外的開銷。在香港求學的三年,也沒有學會跳舞,因為怕要置辦跳舞的裙子。
張愛玲生性孤僻,也似乎很難與人相處,她從來都是以自己的喜好為上,而絕少在意旁人的反應;她習慣于觀察自己之外形形色色的人生世相,卻很少產生與人交流的渴望。
有人說張愛玲是「鶴頂紅」,我想也是的,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時候她都是以「鶴姿仰視,冷靜、獨立、而且毒辣。」她仰視著周圍的一切,而我們卻永遠也見不著她頂上的一抹朱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