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大學,張愛玲認識了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炎櫻。其實在本書的前幾章,我對張愛玲一生中最重要、最有影響的人物都做了專章的介紹及描述,比如曾外祖父李鴻章、祖父張佩綸、祖母李菊藕、父親張廷重、母親黃逸梵、姑姑張茂淵、後母孫用蕃……其實,她的這個一生的好友炎櫻也應該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最有影響的人物,炎櫻的重要性僅次于張愛玲的媽媽和姑姑。炎櫻和張愛玲的交情是一輩子的,也是在她的好友、上海女作家蘇青的友誼之前。
在香港大學的張愛玲依然是特立獨行的,但是終于也交到了一個好朋友,而且是終身的好朋友。清高自詡的張愛玲會那樣真誠而迅速的喜歡上炎櫻,是出于欣賞——炎櫻是她之外另一個特立獨行的人,而且是另一種方式的特立獨行。兩個人能夠成為朋友,要麼性情相投,惺惺相惜;要麼性情各異,相輔相成——而這兩種情況,竟同時發生在她們兩人的身上。
在這班同學中,有一個個子矮小的、皮膚褐黑的女孩引起了張愛玲的注意,或者說,這個女孩子也同時注意到了張愛玲,她是阿拉伯種的印度女孩,是一個出生在上海的斯里蘭卡人,一個混血的錫蘭人女孩,瓜子臉,丹鳳眼,黑眼珠,黑頭發,褐黑色的皮膚黑里透紅,輪廓鮮明。炎櫻有一種營養過剩的感覺,精力也過剩,有著初生嬰兒般的坦蕩與快活。笑容燦爛,笑聲響亮,說話又快又不講理——不講理法。這可能與她家境富足的環境有關,這樣的家庭大多都能培養出來天真、活潑、可愛、開朗的孩子。炎櫻能說漢語,漢字也認得一些,不過好像不太多。她的好處在于自信;因為自信,就有了一種從容不迫的美,而這一點,恰恰是張愛玲缺少的。在文字上的自信張愛玲當然有,但是在生活中,張愛玲卻往往是跌跌撞撞、手足無措。
炎櫻是美麗的,炎櫻的原名fatimamohideen,炎櫻這個名字是張愛玲給她取的,意思是︰炎炎的夏日里的一顆紅櫻桃。很恰當的名字。然而炎櫻未必喜歡,她後來給自己改了名字「莫黛」,可張愛玲听起來說太像「麻袋」,于是又改名「貘夢」——貘是一種吃夢的動物。然而張愛玲最終覺得,都沒有「炎櫻」這個名字好听。听著有色彩、有形象、還有熱度似的。
炎櫻姓摩希甸,父親是阿拉伯裔錫蘭人(今斯里蘭卡),信回教,父親在上海南京西路開了一家摩希甸珠寶店。張愛玲的作品、轟動一時的電影《色•戒》里的對珠寶店的描述及情節就是以炎櫻父親的珠寶店做背景的。炎櫻的母親是天津人,為了自己的選擇,與青年印僑結婚而跟家里決裂,多年都不往來。炎櫻的大姨媽住在南京,在張愛玲的眼里,那是個典型的守舊的北方人家。
炎櫻是個漂亮的、活潑可愛的女孩子,而且常常語出驚人。炎櫻個子雖然生的小而豐滿,時時有發胖的危險,然而她從不為這擔憂,還達觀地說︰「兩個滿懷較勝于不滿懷。」(這是張愛玲根據「軟玉溫香抱滿懷」勉強解釋的。炎櫻的原話是︰twoarmfulsisbetterthanonearmful.)
炎櫻在報攤上翻閱畫報,統統翻遍之後,一本也沒有買。報販諷刺地說︰「謝謝你!」炎櫻回答說︰「不客氣。」
炎櫻很是天真,也很熱情,充滿了感染力,她說話干淨利落,別有風情,做人行事獨具一格,頗為俠義。炎櫻也很淘氣,生活起居常有與常人相悖之處,而偏偏張愛玲能從一些生活小節處,欣賞出炎櫻的聰明和絕妙,而炎櫻也很驚奇這位高高大大的中國女孩子,心思會那麼縴細,而歷史與文學知識又那麼淵博。她現有知道的一切,也夠炎櫻學一輩子的了。炎櫻這樣對張愛玲說,說完還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張愛玲從心里頭喜歡這個頑皮、聰明的印度姑娘。因為從炎櫻的身上,她看見了她不曾有過的少女般的天真,沒有幾天,她們就形影不離了。
張愛玲和炎櫻一起逛街,炎櫻買東西,付賬的時候總要抹掉一些零頭,討價還價的方式很活潑也很可愛,總是讓店主心甘情願地讓步。甚至于後來在上海,在虹口猶太人的商店里,她也是這麼做。她把皮包里的內容兜底掏出來,說︰「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了。還多下20塊錢,我們還要吃茶去呢。專為吃茶來的,原沒有想到要買東西的,後來看見你們這兒的貨色實在好……」
猶太女人微弱地抗議了一下,便也心軟了︰「20塊錢也不夠你吃茶的……」
店主心軟的原因既是因為炎櫻夸贊她店里的「貨色實在是好」,也因為感動于她的孩子氣。店老板為炎櫻的孩子氣所感動,為這樣可愛的女孩子所讓步,也許是店老板有過這樣褐黑色皮膚的女孩的初戀,或者有這樣可愛的姐妹。店老板淒慘地微笑,讓步後說︰「就這樣吧。不然是不行的,但是為了你們要吃茶的緣故……」店老板還告訴炎櫻附近哪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在旁邊看著這一幕,張愛玲只有佩服的份兒了。
張愛玲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待炎櫻。因為欣賞,所以炎櫻的一切張愛玲都覺得好。炎櫻也確實是一個有趣而聰明的人。炎櫻很風趣,有真正的幽默感,時不時地迸出一兩句語錄來,炎櫻說過一些很有趣的話,真正妙語如珠,張愛玲把它們記下來,這就是後來張愛玲為炎櫻寫的一篇妙趣橫生的文章《炎櫻語錄》,其中,有一些諸如︰
「看到花間蝶飛,我的朋友炎櫻就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形容一個女人的頭發黑,炎櫻會說︰「非常非常黑,那種黑是盲人的黑。」凡此種種,往往叫張愛玲擊掌叫絕。
報紙上有一則新聞說加拿大的一胎五個小孩,炎櫻說︰「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
炎櫻說︰「月亮叫喊著,叫出生命的喜悅;一顆小星是它的羞澀的回聲。」
炎櫻的這些妙語可謂秀氣靈動,韻味十足。炎櫻的豁達樂觀,炎櫻的敢想敢做,也許,與張愛玲正好形成一種性格上的互補,因此才會如此互相吸引,彼此相悅許多年,直至終身。
炎櫻還很勇敢,作風大膽,這表現在她的作文和說話上——中國人有句話︰「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諺語︰「兩個頭總比一個頭好。」于是炎櫻在作文里寫︰「兩個頭總比一個頭好——在枕頭上。」讓看卷子的教授大為瞠目——那教授是位神父。
她的大膽更是表現在行為上,或者說,是心態上。在歐戰爆發時期,香港被轟炸,飛機在天上嗚嗚地飛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丟一顆炸彈下來,大家都驚惶悲痛、失魂落魄,只有炎櫻一樣地開心,興致勃勃,自得其樂,不僅偷偷跑到城里看五彩卡通電影,回來又獨自跑到樓上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盆里從容地潑水唱歌,讓舍監極為驚怒而恐慌——但她是炎櫻,舍監又能拿她怎麼樣呢?
張愛玲听著炎櫻的歌聲,無法不心折。
炎櫻是特立獨行,獨一無二的,然而她又並不是「遺世獨立」的「獨」,而是「獨樹旗幟」的「獨」。
兩個很「獨」的人走在一起,就變成了「雙」,所以張愛玲後來寫了一篇文章《雙聲》——她們倆走在一起,一個高而窈窕,是「鷺鷥」;一個矮而腴麗,像「香扇墜兒」。從外形上已經相映成趣,再一唱一和地說起話來,略加整理就是一篇妙趣橫生的好文章。
由于炎櫻在香港的熟人朋友多,張愛玲經常跟著炎櫻參加一些活動。有一天,炎櫻請張愛玲一塊去看電影,就說是她父親的一個老朋友請她的,張愛玲覺得,這人單獨請女性看電影,似乎無論中外古今自己跟去都覺得不合適,炎櫻正是出于這種考慮,才請張愛玲陪著一道去的。張愛玲先說不去,可炎櫻再三說︰「沒什麼,不過是我父親從前的一個老朋友,生意上也有往來的。這個老朋友一听說摩希甸的女兒在香港,一定要見見。」張愛玲拗不過她,就放下手中的功課,兩人往電影院去了。
那是中環一家電影院,香港這一類的古舊建築物有點像影片中的早期歐洲式,有一種陰暗污穢、大而無當的感覺,相形之下,街道相當狹窄擁擠。大廣告牌子上的畫面仿佛是流血的大場面,烏七八糟的,布滿了曖mei的調情氛圍,還有古裝的廣告招貼,反正不是想看的片子,卻也令人目不暇接。
兩個女孩各自穿著無領短袖旗袍,手里還拎著淺色的繡花絲帕,站在電影院門口,猶如兩朵清新美麗的花。不一會兒,這個人看到她們,就趕緊迎了上來。這個人是一個高大的50多歲的男人,長得瘦瘦長長的,這個人穿著一套發暗的舊西裝,還是泛黃的白色西裝,一二十年前流行,那個時候已經絕跡了的。兩只褲管空空蕩蕩,臉色蒼白。整個像毛姆小說里流落遠東或南太平洋的那種白種西方人,膚色與白頭發全部都是泛黃的髒白色,只有一雙纏滿了血絲的麻黃大眼楮表明他的印度人生理特征。
「希望你不介意她陪我來。她是我的好朋友,中國的上海小姐張愛玲。」炎櫻把張愛玲介紹給這個人。
這個人朝張愛玲看了一眼,忽然露出非常窘的神氣,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張戲票向炎櫻手里一塞,只咕噥了一聲︰「你們進去」,就匆匆地往外走了。
「不不,我們去補張票,你不要走,」炎櫻連忙說,「潘那磯先生!不要走!」炎櫻拉住他。但是那個潘先生還是執意地走了,鬧得張愛玲不知所以然。
張愛玲還不懂是怎麼回事。那個人擺了擺手,臨走時又想起了什麼,把手里一只紙包又往炎櫻的手里一塞。
炎櫻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微笑著向張愛玲低聲解釋︰「他帶的錢只夠買兩張票。」打開紙包,見是兩塊浸透加糖雞蛋的煎面包,用花花綠綠半透明的面包包裝紙包著,外面的黃紙袋還沁出油漬來。
她們只好進去。是樓上的票,最便宜的最後幾排。老式電影院,樓上即大、又坡斜得厲害,真還沒有見過這樣險陡的角度。在昏黃的燈光中,跟著領票員爬山越嶺上去,狹窄的梯級走道,釘著麻袋式粽草地毯。往下一看,密密麻麻的樓座扇形展開,「地陷東南」似的傾塌下去。下緣一線欄桿攔住,懸空掉在更低的遠景上,使人頭暈。坐下來都怕跌下去,要抓住座位的扶手。開映後,銀幕廳小,看不清楚,听都听不大見。在黑暗中炎櫻遞了煎面包給張愛玲,張愛玲拿在手里怕衣裳上沾上油,就吃了起來,味道不錯,但是想到剛才那位先生一臉的困窘的神氣,張愛玲總覺得吃著很不是味。吃完了,兩個人又忍耐著看了一會兒電影,都說︰「走吧,不看了。」張愛玲始終忘不了潘先生那困窘的神色,心里很不是滋味。
坐在回學校的車上,望著窗外霓虹燈閃爍的街景。炎櫻說︰「你願意听他的故事嗎?不過那可是有一些淒婉!」
炎櫻告訴張愛玲,這位先生是個帕西人(parsee)——祖籍波斯的印度拜火教徒——從前生意做得很大。他小時候生在香港。有個麥唐納太太,太太本來是廣東人家的養女,先跟了個印度人,第三次與人同居是個蘇格蘭人麥唐納,所以自稱是麥唐納太太,她有許多孩子。她跟這個帕西人也認識,常跟他鬧著要給他做媒,又硬要把自己的大女兒宓妮嫁給他。這個帕西人他也是喜歡宓妮的,那時候宓妮只有15歲,在學校讀書,不肯答應。她的母親就騎在她的身上打她,硬逼著嫁了過去,22歲就離婚了。她們有了一個兒子,不給他,也不給他見面。他就喜歡這個兒子,從此做生意倒霉,越來越蝕本,宓妮在洋行做事,現在兒子有19歲了,兒子跟宓妮像姊妹兄弟一樣。帕西人的故事很觸動張愛玲,人性中有多少難以言說的秘密啊。
有一天宓妮請炎櫻吃飯。炎櫻覺得張愛玲即已知道這個故事,不妨讓她見一見故事的女主角。張愛玲就見到了那個既不幸又有幸的女人宓妮。那是在一個廣東人茶樓午餐,張愛玲第一次吃到ju花茶,擱糖。宓妮看上去二三十歲,穿著洋裝,中等身材,體態輕盈,有點深目高鼻,簿嘴唇,非常像張愛玲的母親。一頓飯吃完了,張愛玲還是看著宓妮,覺得很像,炎櫻她也說︰「是同一個典型的」,當然沒有張愛玲覺得像。
宓妮看起來非常的年輕,和帕西人潘先生簡直是兩代人。宓妮已經再婚,嫁給了她兒子的一個好朋友湯尼,三個人在一起非常快樂。後來在上海,張愛玲還見到了那位逼嫁的麥唐納太太。她人高高大大,像個利索的英國女人,唯一的東方風味是漆黑的頭發光溜溜地梳個小扁鬚。嗓子微啞,一笑就眯起眼楮,60多歲的人了,看上去仍有一種微微調情的味道。
帕西人和他離了婚的女人的故事給了張愛玲很深的印象。她似是第一次明白,一個女人嫁過幾次仍可以活得有滋有味,比如,麥唐納太太、宓妮,而一個男人在不斷的挫敗中仍沒有使自己停下來。也許這些都是生命力的表現吧,都是人身上最潛在的力量吧。
後來,這段故事就成了張愛玲的小說《連環套》的原形。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總想著要把自己所有所能,盡量的給她,張愛玲便是這樣。然而她除了自己的天才也別無所有,于是為她寫了許多文字,還畫了許多畫。張愛玲成名之後,張愛玲為炎櫻寫的文章《炎櫻語錄》使炎櫻也出了名,張愛玲鄭重地把這個小女人和她的如珠妙語介紹給眾多熱愛張愛玲自己的讀者們可謂是良苦用心。這是一種友誼,這是一種報答。
有一張炎櫻穿襯裙的肖像畫,被一個俄國老師看到了,十分地欣賞,一定要張愛玲賣給她,答應給五塊錢,看到她們面有難色,又趕緊解釋︰「五元,不加畫框。」
那期間張愛玲畫了許多畫,由炎櫻著色,她們合作得親密無間——這種合作一直持續到回到上海,炎櫻雖非畫家,但是張愛玲數年出版的小說集《傳奇》的封面就是由她設計的,張愛玲很喜歡那個封面。說自己「為那強有力的美麗的圖案所震懾,心甘情願地像描紅一樣一筆一筆臨摹了一遍」。後來炎櫻又替成為張愛玲的丈夫胡蘭成的雜志《苦竹》設計封面。
張愛玲選擇朋友的標準似乎十分苛刻,馬來西亞華僑她都看不上,說她們︰「在思想上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頭腦簡單的人活在一個並不簡單的世界里,沒有傳統,沒有背景,……」
而內地女孩子她同樣看不上眼,她帶著一些上海人的優越感,她對內地的女孩冷眼旁觀,對她們敬而遠之,並不打算去了解她們,甚至同情她們,她只是看,靜靜地看著,像一個局外人,而那些女孩子,不過是她的世界里的一道風景線——一道顏色黯淡的風景。
真正讓張愛玲賞心悅目的,只有一個炎櫻。
張愛玲不是一個熱衷于交朋友的人,更是一個挑剔的人。但是她與炎櫻的友誼維系了一生,直至她們的晚年,直至炎櫻在美國的另一個城市先于張愛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