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在張愛玲與炎櫻的翹盼下,上海在海平線上出現了。那鱗次櫛比的黃浦江畔的「萬國樓」,那與香港碼頭同樣色彩斑駁的吳淞江口,使張愛玲覺得上海是這樣的熟悉,又有些陌生。她離開上海的時候,上海已經被日本帝國主義所侵佔,上海成為淪陷區。而今的上海,仍在日本侵略軍的鐵蹄之下,就連吳淞江口,飄著的也是日本國的膏藥旗。
上海,我的上海,這里有著她糾纏不清的親情,這里有她不棄不離的親情,這里有她天荒地老的親情
歸來兮,我的上海
歸來兮,我的親情
盡管張愛玲此時心潮洶涌、激情四起,但張愛玲把上海的一切新鮮都看在眼里,卻並不放在心上。她已基本形成了只問己事,不問他人事的冷淡性格。即使有激動的心情也深藏心底。此時母親又已出國,父親的家是回不去的,她只有搭乘炎櫻家的接車,回到了姑姑的家。自從父親家逃出來後,她的那個家就已經結束了,張愛玲把姑姑的家當成了自己在上海的家。「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于姑姑的家卻有著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這是張愛玲的真心話。姑姑的家在赫德路192號愛丁頓公寓6樓65室。(現在的常德路常德公寓)那是姑姑租下的房子,房子很大,姑姑自己設計了家具和地毯。
回到上海後才知道珍珠港事變後不久,母親就已經失去了她的男友,她的男友是死在新加坡的炮火中。
幾天後,弟弟張子靜知道姐姐回上海的消息,就去了愛丁頓公寓看望張愛玲。張子靜此時已經21歲,正準備報考上海聖約翰大學。他與姐姐三年多沒有見面了,見了,卻也不覺得怎麼親熱,仍是淡淡地招呼著。
在張子靜來說,這個姐姐已經是很遙遠的了,同自己不再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甚至不在同一片天空下。三年不見,姐姐好像長得更高了,也更瘦了,衣著時髦,十分飄逸清雅。在後來張子靜回憶《我的姊姊張愛玲》的文章里他這樣寫道︰「三年多不見,姊姊的模樣改變了很多。她長發垂肩,穿著香港帶回來的時髦衣服,看起來更瘦俏高挑,散發著飄逸之美。」
在張愛玲來說,則是對弟弟一種抱歉——那就是當年母親收留了她而拒絕了弟弟,使她覺得仿佛欠了弟弟什麼,面對著弟弟就仿佛面對債主,有種不知如何的拘泥和窘縮。
張愛玲沏了一壺紅茶,切了一塊從樓下咖啡館叫的五角星型蛋糕,同弟弟兩個人分著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閑話。多半只是子靜在說,她只是听,心里風起雲涌,表面上卻只波瀾不驚。
子靜說︰「父親還是老樣子,抽鴉片,抽的凶,家里經濟也很是緊張,越來越緊。」
張愛玲點著頭,並不搭腔。
子靜搭訕著問︰「姑姑今年有四十歲了吧,還沒有打算?」(指婚姻)
張愛玲淡淡地笑笑,仍舊不說話。
子靜又問︰「你有媽媽的消息嗎?」。
張愛玲臉上閃過淡淡憂郁說︰「姑姑說,媽媽去新加坡後,開始還有一兩封信寄來,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就再也沒有消息了。」這時候張愛玲沒有同弟弟說母親去香港的事,因為她不願意弟弟知道母親男友的事,那時候的觀念張愛玲覺得的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也不願意弟弟問得更多。
子靜也是擔憂,然而憂傷與他從來都是不深刻的。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已經不在同一個時代了。
張子靜問姐姐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張愛玲回答說︰「港大畢業後本可以免費去牛津大學深造的,但是因為戰事,實現不了啦,然而港大也只剩半年就可以畢業。」此時的張愛玲心中因為戰事而輟學仍舊耿耿于懷。
張子靜回憶說︰「姐姐說很想轉入上海的聖約翰大學,至少可以拿張畢業文憑。」子靜的記憶是「姐姐嘆了很長時間的氣。」
張愛玲仍舊想繼續讀書,除了對知識的渴求之外,更多的還是為了拿一個畢業文憑,因為在港大還差半年的學習時間按規定是可以轉入國內的大學來完成這半年的學習,這樣,將來找工作時可以少一點阻礙。這是唯一可以補救的措施。
張愛玲想投考的這座聖約翰大學是一所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上海的一所高等教育學府,是美國在華辦學時間最長的一所教會學校。聖約翰大學是首個將西方教育風格引入中國的大學,除了極重視英語以外,宗教、體育、課外活動也十分重視。1896年學校形成文理科、醫科、神學科、以及預科的教學格局,那時為滬上的唯一高等學府,這所高等學府對我國的東南地區高等教育的改革產生過深遠影響。
聖約翰大學擁有許多著名的校友,出現過許多名人,他們都曾對中國的歷史進程起到過不朽的影響。譬如︰顧維鈞(外交家)、林語堂(作家,他是張愛玲最仰慕的作家之一)、宋子文、宋子安、宋子良(均是政治名人)、榮毅仁(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副主席)、劉鴻生(政治家)、鄒韜奮(政治家)、嚴家淦(政治家)、經叔平(金融家)、貝聿銘(建築家)、曾楚霖(香港著名演員)、魯平(前港澳辦主任)、黃宗英(國內演員)太多太多的名人畢業于此校,而且當時都活躍在中國的商界、政界、文學界、外交界、和醫務界。
聖約翰大學的校訓︰「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現在的校址已經改用華東政法大學所在地)
這是張愛玲最仰慕的一所國內大學。而且此時的張子靜恰好也在準備報考聖約翰大學,子靜高興地對姐姐說︰「以後我們就可以常在學校踫面了。」但是,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就是︰錢。此時的姑姑已經沒有多少錢了。
張愛玲這次從香港回來跟姑姑一起住。姑姑當初跟張愛玲父親張廷重分得財產,比較豐厚。1928年她和母親黃逸梵一起從海外回國後,生活仍然闊綽,有一個白俄司機、一個法國大菜廚師。但是到了30年代,姑姑听信別人,做了一些股票投資,結果遇上時局不穩,股票和貨幣貶跌,姑姑的投資大都有去無還,姑姑一下子破產了。
此後姑姑無法依靠遺產生活了。她在英商怡和洋行謀了一份職業。滬戰爆發後,英商怡和洋行業績很受影響,姑姑和一千多在華職工被裁員。這時候的姑姑已經成為一個完全獨立謀生的職業婦女。姑姑對工作相當挑剔,當時社會為女人準備的工作本來就不多,而姑姑這樣出身的女士,又有留學西洋的背景(就算沒有學位,至少有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還有法語。)有一個階段,姑姑又到電台做過廣播播音工作,姑姑在無線電台報告新聞,誦讀社論,每天只工作半個小時,但是薪水卻相當豐厚,這大約是姑姑找到的最好的一份工作,但似乎也沒有干多久,後來,姑姑又轉到大光明戲院做翻譯工作。等張愛玲從香港回來的時候,她的收入,供一個人的日常起用倒還寬裕,但要負擔張愛玲的學費和生活就不免吃力。
姑姑對張愛玲說,轉學聖約翰大學的費用應當由她的父親支付。因為當初她的父母協議離婚的時候,她父親曾經承諾負擔她以後的教育費用,但是在港大三年的學習費用,他一分錢都沒有出,都是她母親負擔的,現在只剩下半年,理當由他出。姑姑這樣認為。
但是張愛玲對此頗有躊躇,因為自從1939年初逃出父親家以後,已經有4年多時間未與父親見面了。在港大的3年里,也沒有只言片語到家,父女情分基本上算是了斷了。此時面臨困難,再向父親開口,未必能得到學費是一件事情,傷了自己的尊嚴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弟弟答應先在父親那里替姐姐探探風聲,張子靜相信父親會答應給錢的。
弟弟贊成姑姑的意見,並且勸姐姐為了文憑要放下自尊。弟弟一直與父親、後母住在一起,當然,當年他也曾背著那雙籃球鞋去找過母親,但母親把他給勸回去了後,弟弟與父親、後母共同生活一直到50年代父親去世為止。
弟弟回家之後即趁後母不在的機會。私下里向父親講了張愛玲回上海後的情形及學費問題。父親听後,沉吟了一陣,說︰「你叫她來吧。」顯然,他對張愛玲4年前的離家出走一直耿耿于懷,就像張愛玲對父親和後母一直未能釋懷一樣。雙方幾年里都未能找到一個互相諒解的機會。張廷重听到女兒上學需要錢,雖然不能對她出走一事表示原諒,但也念及她畢竟是自己的女兒,而且看起來也堪造就。
過了幾天,張愛玲就回家了。這時候的家已經不是當初逃走的大別墅了,而是一幢小洋房。她的父親已漸露衰敞之象。這種境況是清王朝傾覆後名門世家所普遍經歷的命運,張愛玲耳聞目睹非常之多,她後來在小說《怨女》中描繪了這樣的家族的衰落︰「到底清朝亡了國了,說得上是‘家仇國恨’,托庇在外國租界上,二十年來內地老不太平,親戚見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錢來不了,做生意外行,蝕不起,又不像做官一本萬利,總覺得不值得。政界當然不行,成了投降日本,敗壞家聲守著兩個死錢過日子,只有出沒有進。」這是那一代沒落子弟的形象描述。
張愛玲在客廳里見到了父親,這是一對父女隔了4年的第一次見面,然而兩人都甚覺陌生。張愛玲更是神色冷淡,一點笑意都沒有,她只是簡單地把她想在聖約翰大學繼續讀書的計劃及學費的問題說了說,她父親听完了,沒有多說什麼,父親已經顯得相當地寬容,他並不計較張愛玲的冷漠。叫她先報名考試轉學,並說︰「學費我再叫你弟弟送來。」
張愛玲在家里坐了十分鐘不到就走了。至始至終,她沒有對父親笑過,父親也沒有對她發脾氣。他們沒有提及母親黃逸梵,而當初一直不喜歡她的後母孫用蕃事先得知她要回來的消息,呆在樓下沒有上來,張愛玲亦沒有想到要去見見後母,跟父親說完事,起身就走了。父女倆沒有一句提起4年前的事情。他們似乎都沒有作好諒解的準備。他們沒有一個人設想過和解的機會來了,一個為了贖罪,一個為了釋懷——無論是罪孽還是仇恨,背負的太久,都會令人疲憊而窒息。
他們都希望可以借這次見面的機會來解月兌自己,也釋放對方。
然而,他們都不能夠
她從父親的囚室里逃了出來,可是她的記憶還鎖在那里
他已經看不見他的前妻十幾年了,然而今天在女兒的臉上卻仍然能夠讀到前妻的神氣
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女兒曾經是怎樣的叛逆
她也沒有忘記自己的父親曾經是怎樣的暴虐
當她站在父親的藤椅前,當她嗅到那若有若無的鴉片味,當她看見客廳壁上陸小曼的油畫,她就想起了自己曾經的那一場毒打——她不能面對他。她更不能面對自己向他低頭。
他們兩個,都不能忘記。
她的弟弟張子靜回憶說︰「那是姊姊最後一次走進家門,也是最後一次離開。此後她和我父親再也沒有見過面。」不過父親後來總是知道她的,通過雜志、通過報紙、通過電影,她在這以後不久就紅遍了上海灘,她的不少文章都提到了她的父親,父親在她的筆下是抽鴉片的、粗暴的、無用的、沒落的形象,不知道她父親看了這些文章後是何感受???其實父親是最早發現並培養她創作天才的人。事實上,父親喜歡張愛玲勝過喜歡弟弟張子靜。
有了父親提供的學費,在當年秋天,張愛玲就轉學進了聖約翰大學文學系四年級。弟弟張子靜進入經濟系一年級。于是,姐弟倆第一次成為同學。在聖約翰大學的校園內,張子靜經常看到姐姐。那是一段姐弟感情格外融洽的時光。在進入聖約翰大學這一段還有一個滑稽的插曲︰張愛玲轉學考試時的國文不及格,需要進補習班。這件事令張愛玲感到非常的驚詫。這也令教過張愛玲的國文老師們感到驚詫。
但是開學後不久,張愛玲的國文就從初級班跳入了高級班。這愈發說明了所謂的國文不及格的事情是個荒唐滑稽的事情。這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張愛玲在香港大學,時時用英文,把國文暫時給荒廢了的原故。
這說起來真也算是滑稽的事情,這個三年前以遠東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倫敦大學的女孩子,這個在港大兩年半一直成績名列前茅的高材生、這個日後以文章名震上海灘的天才作家,居然轉學考試落榜了,而不及格的那一門功課恰恰是國文。真是一個滑稽的諷刺。
聖約翰大學的人不知道,三年前,張愛玲入讀港大不久,就曾經在一次全國性比賽的征文中獲過獎。
這次聖約翰大學滑稽的轉學落榜是否意味著大學沒有畢業的張愛玲日後必將叱 文壇???
這次聖約翰大學滑稽的轉學落榜是否意味著這個沒有畢業的小女子日後必將風光獨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