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上海後的張愛玲,以一種「回了家的奧德修」的眼光和口吻,發出了種種「到底是上海人」的「驚嘆」!!在自己試想沖擊上海的文壇時,寫了大量有關「上海人」的作品,並且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緊緊地將上海與香港聯系在一起。發生的故事在香港,而里面的人物又都是上海人,特別又把自己的小說和上海人的嗜好聯系在一起,比如什麼「上海人的生活」、「上海人的服裝」、「到底是上海人」芸芸。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我寫它們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
上海人見識多廣,滿眼里的西洋景,滿街的摩天大樓;
上海人是個看不起別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的群體;
上海人是個中西文化的混雜,是殖民地里的「東方奇觀」;
上海人有著莫名的自身「滿足」與「優越感」的群體;
上海人是個「曖mei」與「蒼涼」群體;
上海人是個摩登里的「古舊」,是繁華下的「千蒼百孔」;
上海人是個大都市里的「小市民」的生之難堪;
到底是上海人,上海人是有著「奇異的智慧」,有著「無奈處境」的感慨;
到底是上海人,上海人是有著傳統和高壓現代生活匯聚下的產物;
到底是上海人,上海人是有著「處世的藝術」的一幫群體;
到底是上海人,上海人是與其說是優越、驕傲的資本,毋寧說是誤讀。
到底是上海人,上海人的文化、上海人的風情,這是張愛玲作文首要考慮的。她的小說很快在上海走紅,也確實是因為了她的這份世故和親情。
在張愛玲的筆下,那些可憐的上海人也是可愛的上海人;
上海這個使張愛玲做著「天才夢」的地方……
上海這個使張愛玲夢升起的地方……
上海這個讓張愛玲實現夢想的地方……
張愛玲最終選擇了一條天才的道路,一條依靠內心與夢想而生活的道路。
事實上,她自己早就說過︰「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就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別無生存的目標。」在狂熱的天才夢想下,有著執著的進取與轟轟烈烈的人生期望,張愛玲走上職業寫作的道路是必然的。
「以夢為馬」,是我們凡塵俗世中無數人的夢想,但無數人終究要被現實的塵埃所淹沒,真正能如此的,往往只是極少數的遺世獨立的歌者。張愛玲恰恰就是其中之一。在1942年春,張愛玲從香港大學回到上海以後,她就決定將文學寫作當做此後自謀生活的方式。事實上,後來寫作也成了她生命存在的生活方式。而這一切,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她似乎很早就與寫作有著不解之緣。
這里,我們不得不再次提到張愛玲在成年後幾乎斷絕往來的父親。她的父親雖然是滿清遺少,生活放蕩,敗家本領一樣不缺,致使後來破敗潦倒而死。但在另外的一個方面,張廷重又與自己的父親張佩綸一樣,是一個舊式的有家學底子的人。張佩綸本人既是官員又是學者,在中法馬尾戰役後被發配察哈爾期間,著書不倦,計有《管子注》、《莊子古義》、《澗于集》、《澗于日記》等作品傳于後人,後來還出版過全集。張佩綸甚至還是一個熱情的業余小說作家,他和夫人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藕合作出版過武俠小說《紫綃記》。小的時候張愛玲就曾經見過,版面特小而字大,老藍布套,很是精致。在這樣的家庭氛圍里,張愛玲的父親自然比較喜歡文學,以一個傳統士大夫的方式,將文學視為自己情感與信仰的一個絕對的來源。在張愛玲的最後一篇作品《對照記》中,張愛玲這樣回憶道︰
「我父親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沉默地走一兩丈遠,又開始背誦另一篇。幾乎沒有重復的,我听著心酸,因為毫無用處。」這里的描述還是可以看出張廷重是有文化底蘊,是有文學天賦的滿清遺少。
父親很早就喜歡張愛玲勝過弟弟,主要原因就是在文學天賦這里,盡管張愛玲只是一個女孩子,但是父親喜歡她小時候就表現出來的靈氣。父親幫助、並且培養她在文學方面的興趣。無疑,父親本人的文學素養與他對張愛玲創作才能的認識及鼓勵,都對張愛玲日後創作興趣的形成與創作才能的發揮,有著甚大的影響。然而在張愛玲的文章里,很少提到這一層。不知道她的父親在女兒的文章中對自己的「好」只字不提,而對自己的嫖賭毒、糜爛不堪的形象描述倒是屢屢出現,此時,作為一個父親,我想,他的心一定是痛的,感情一定是絕望的。
我們再回望張愛玲早在9歲的時候就開始向編輯進攻了,那時候她給編輯寫信︰「記者先生︰我今年九歲,因為英文不夠好,所以還沒有進學堂。現在先在家里補習英文,明年大約可以考四年級了。前天我看到編輯室的啟事,我想起我在杭州的日記來,所以寄給你們看看,不知你們可嫌它太長了不?我常常喜歡畫畫子,特別喜歡畫古裝的人,喜歡填顏色,你們如果要我就寄給你們看看。」
這篇稿子是投給上海《新聞報》的。可以想象張愛玲從小就有寫作的興致與熱情。
張愛玲最初的一篇小說大概是在7歲時候寫的,陸陸續續寫了十幾年到今天,最讓我欣賞的是她在17歲的時候寫過一篇《霸王別姬》里那蒼涼的美麗。在小說中,虞姬是項羽背後一個蒼白的、忠心的女人。張愛玲在自己想象的腦海中這樣描述著虞姬的心情︰
「即使項王果真統一了天下,自己做了貴妃,前途也未見得有多麼樂觀;因為現在,他是她的太陽,她是月亮,她只是反射他的光,是因為擁有他,她才感覺到有意義;如果他當了皇帝,有了三宮六院,那就會有無數的流星飛入他們的天宇,與她分享著她的太陽。因此,虞姬在私底下里還是盼望著這個仗就這樣一直打下去的。」
「困在垓下的一個晚上,夜冷星寒,虞姬听到敵方遠遠傳來‘哭長城’的楚國小調。她急匆匆地回到帳篷里準備稟告項王,但是又不忍心喚醒他。虞姬細細地打量著項王,發現他那披在額頭前的亂發已經有了幾根灰白色的銀絲,並且陽光的利刃已經在他堅毅的前額上劃上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睡熟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兒似的坦白和固執。」
「項王醒了,也听見了四面的楚歌,知道劉邦已經盡得楚地。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倔強的嘴唇轉成了蒼白色,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他那雙眼楮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煽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的手心里一直滾到她的臂彎里。這是虞姬第一次知道這個英雄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項王喝著酒,他要她跟他一塊去突圍,死也要死在馬背上。虞姬搖搖頭,不願意跟他去。‘噢,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把你獻給劉邦吧。’虞姬微笑著,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刻,就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胸膛。項王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地抓著那瓖金的刀柄。他附著她,用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的大眼楮凝望著她。虞姬張開眼,仿佛又受不住這強烈的陽光似的,又閉上了它們。項王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听見她在說一句他听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梢’。」
這篇是早在張愛玲17歲時的文章,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深深的打動過我,整個故事、情節編的細致、細膩、惟妙惟肖,仿佛一抹淒美的微笑凝結在生命的末梢,在張愛玲那樣的年齡、那樣的年代,她就看到了生命中的美,進而又用美代替了生命。深深地讓我震撼,更讓我看到了她的文學底質。
後來這篇文章被聖瑪麗亞女校的國文老師汪宏聲先生稱之為能與郭沫若寫過的《楚霸王之死》相媲美。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有可能有過之而不及。這個判斷大約不會太出乎事實,因為郭沫若之才及他對時間的敏感程度,他的確很難達到張愛玲這種高度。
今天把這段想法、這篇文章拿出來曬一曬,無非是再一次想證明這篇文章預示了張愛玲她日後的人生態度;
這篇文章證明為張愛玲的橫空出世早期就有預示;
這篇文章證明了張愛玲以她的夢想為生活;
這篇文章證明了在這種潛意識的背後,是她對自己才能的強烈的自信;
這篇文章再一次證明燦亮的文學新星即將橫空出世。
這時候,張愛玲去拜訪了母親的娘家親戚,黃岳淵老人,因為這位親戚在張愛玲幼年時就知道她喜歡舞弄文墨,且很有才氣。黃岳淵老人是個園藝家,自己侍弄了一方花園,常邀請親朋好友來此園游園,其中大多都是墨客、文人、琴師、名伶。剛好張愛玲在這里踫到了一位黃岳淵的老朋友周瘦鵑。
這個人就是曾經以寫不能圓滿的愛情故事「哀情短片」著稱而被稱為「哀情巨子」周瘦鵑,他並且被認為是「蝴蝶鴛鴦派」及「禮拜六派」的通俗作家,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起,就集創作、翻譯、編輯于一身,同時周瘦鵑也是園藝愛好者,經常來到黃岳淵的花卉園子和黃岳淵在一起切磋園藝花卉。他是黃岳淵老人的座上客,與黃岳淵老人的交情甚篤。
周瘦鵑是一個有著強烈愛國心的作家,他六歲的時候正值庚子事變,八國聯軍入侵天津,向北京進犯。周瘦鵑的父親正在重病中,但也天天看報紙,8月14日,侵略者攻陷北京。這個輪船職員——一個普通平民,在病榻上一躍而起對膝下的三個兒子大呼︰「弟兄三個,英雄好漢,出兵打仗!」不到一日,就與世長辭。這激越的呼聲從小就在周瘦鵑的胸膛里回蕩。所以,盡管他的小說多言情,但他的愛國之情也同時並舉,並因此聞名于文壇。
日本侵略者對中華的欺凌,使周瘦鵑老人如鯁在喉,許多時候沒有動筆,只是侍弄園藝,以精神寄托。周瘦鵑與黃岳淵說自己現在正計劃著手通俗文學期刊《紫羅蘭》的復刊準備工作。
而這時來看望黃岳淵老人的張愛玲卻是說者無心听者有意。她早已在父親溫吞著彌漫著鴉片「奇香」的舊宅里讀過周瘦鵑的《恨不相逢未嫁時》、《此恨綿綿無絕期》等哀情小說。比起張恨水,她並不非常心儀周瘦鵑,但媽媽與姑姑非常喜歡這個作家,張愛玲只是喜歡他作品的通俗、才情橫溢、國學深厚,與喜歡周瘦鵑的通俗章節里所見到的華麗詞曲,這是張愛玲讀通俗小說最願意把玩不休的。
經過一年的練筆與準備,經過一年的思索,經過一年的再蓄勢,張愛玲為自己的登台做著大量蓄勢的準備,張愛玲準備正式沖擊上海文壇了,她的第一篇中文短篇小說于1943年春在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雜志上刊出,標志著張愛玲文學生涯的正式開場,而此前、此時,不過是序幕或者大戲開鑼前的「跳加官」。
大戲開場,主角登台,一聲叫板就贏得踫頭彩、滿堂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