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歲的張愛玲已經成熟,不僅她的文筆更加流暢自如,文風更加穩定、富于個性,並且她在文字中流露出來的自信也是空前的,而支撐起這一切的是她思想日益深刻與全面。
這第一篇小說題名《沉香屑.第一香爐》,寫一名出身破落貴族家庭的女孩子葛薇龍投奔姑姑——香港有名的富婆梁太太之後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所發生的故事。自認別無選擇的薇龍最終走上了姑姑為她設計的道路,成了香港新一代交際花。
故事相當新穎,加上張愛玲瀟灑的文風、細膩的筆觸,以及對于人物心理的準確把握和與人物之間關系的微妙刻畫,小說大獲成功。幾乎一夜之間上海人都知道了一個叫張愛玲的女作家。
于是,緊接著,張愛玲又在《紫羅蘭》上發表了她的第二篇小說《沉香屑.第二爐香》。
周瘦鵑在他的《紫羅蘭》第五期的序刊上這樣寫道︰「張愛玲女士的《沉香屑︰第一香爐》已經燒完,得到了讀者很多好評。本期又燒上了《第二香爐》,寫香港一位英國籍的大學教授,因為娶了一個不解性教育的年輕妻子而演出的一段悲哀的故事,敘述與描寫的技巧,仍然保持著張愛玲獨特的風格。張女士因為要出單行本,本來要求我一期登完;可是篇幅實在太長了,不能如命,抱歉的很!但這第二香爐燒完之後,可沒有第三香爐了;我真是有些舍不得一次燒完它,何妨留一半兒下來,讓那沉香屑慢慢地化為灰燼,讓大家慢慢地多領略些幽香呢。」(摘自1943年8月上海《紫羅蘭》第五期)
《第二香爐》這是一個更為離奇的故事,背景仍在香港,主人公卻由中國人換成一對英國男女︰性無知的英國女孩將她的新婚丈夫逼瘋直至逼死,所用的武器僅僅是她的無知。張愛玲用著老到幾近冷漠的手法,寫出了一個純潔得沒有性意識的女孩如何用她的處女扼殺了一個正常而又健康的男性。張愛玲冷靜地陳述了一個在當時文壇也應算出了格的事實︰對一個健康人的性的扼殺,實則便是對他生命的扼殺。一個最純潔的女孩子,或許因為純潔而做出了最沒有人味的髒事來。從這「二香爐」里可以看出張愛玲對香港三年的反芻,正因為她希翼有健康正常的人生,才用她的奇筆,道出了人生的不健全和變態。
繼《沉香屑——第一香爐》和《沉香屑——第二香爐》後,張愛玲幾乎月月有小說問世,篇篇震動文壇。她的創作,幾乎沒有過程,飛快地登上了燦爛的高峰,並在瞬間紅遍上海。
這一次,不僅普通讀者,連一些眼界頗高的專業作家和評論家也都注意到了張愛玲,注意到了她奪人的才華和成熟得不可思議的技巧,驚喜之余,他們拭目以待,想要看看這個天才的女子接下來會給大家看些什麼好戲。
張愛玲沒有讓大家失望,《心經》、《茉莉香片》、《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等優秀作品在極短的時間內陸續發表在不同的刊物上,向當時因為日偽打壓文化,而在文化上死寂一片的傷害證明了她的價值,她旺盛的創作力的迅速爆發讓她成為躥紅最快的文人。一時間,「張愛玲」成了天才的代名詞,她的崛起成為一個奇跡,一個真正的「傳奇」。
七、八月間,張愛玲又在上海《雜志》月刊上發表了《茉莉香片》和散文《到底是上海人》,後面的一文張愛玲自己對上海的讀者寄予了熱情和厚望,並傳達出她對上海人的精闢見解。就像全國的人們一再對上海人有一種偏見、有一種誤解、有一種哧鼻一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張愛玲對上海人給出了這樣的評價︰「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里有一種奇異的智慧。」
張愛玲的才華,不僅引起了讀者層的注意,也引起既是讀者又是文化人的注意,尤其是一些暫時在淪陷區滯留的文壇宿將的注意。
《萬象》雜志是上海一家新雜志,以登載時事、科學、文藝、小說為主,老板是平襟亞,主編為柯靈。以編劇本和寫雜文著名的柯靈先生是一位著名的編輯,先後編過《文匯報》、及副刊《世紀風》,《大美晚報》及副刊《淺草》,《正言報》及副刊《草原》和《魯迅風》等副刊編輯。是當時文藝界進步的作家。他本身寫電影評論、劇本、雜文,有很高的鑒賞水平和文字的駕馭能力。上海淪陷後,柯靈先生意欲在文化廢墟中為新文學保留一塊園地。在他接管之前,《萬象》與《紫羅蘭》類似的,主要發表鴛鴦蝴蝶派、風花雪月的軟性文字的刊物,柯靈任主編後,力求把它辦成新文學雜志,一些進步作家紛紛為其撰稿,如師陀、唐弢、鄭文定、王元化、傅雷等。
當柯靈在《紫羅蘭》發現張愛玲的小說時,大有發現奇跡之感。此時,他剛剛接手編輯《萬象》這個中性刊物,選了一些藝術性較高,政治傾向不太明顯,以避開敵偽政府注意的文章,他想請周瘦鵑引見張愛玲,又頗覺不妥不便,正在作難間。
不久後的一天,上海福州路畫錦里附近的一個小弄堂里。一座雙開間石庫門住宅,樓下是店堂,《萬象》編輯室就設在樓上廂房里,隔著一道門,就是老板平襟亞夫婦的臥室。編輯室里,柯靈先生正握著《紫羅蘭》雜志出神,他又被其中所載的《沉香屑》兩爐香的魅力所吸引了。他的目光輕輕掃過作者「張愛玲」的名字,要是能請這位女士為《萬象》寫點作品該多好。
正當柯靈先生為如何向張愛玲約稿而犯愁之際,張愛玲竟然不期而至了。伴著輕輕的敲門聲,張愛玲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外。她穿著絲質碎花旗袍,色澤淡雅,是當時上海小姐的普通裝束。她的肋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是有一篇文章要請他指正,那就是後來發表在《萬象》1943年8月號上的描寫父女戀的小說《心經》,還有附上她手繪的插圖。柯靈先生形容當時的心情是「喜出望外」,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
柯靈的喜出望外自不必言說,同當初周瘦鵑接過張愛玲的《沉香屑》手稿時一樣的心情,接過張愛玲的手稿便翻看起來,這是一部描寫變態父女關系的小說《心經》,雖是初見,但有《紫羅蘭》上的兩篇小說的話題,他們之間的話多了起來,柯先生誠懇地希望張愛玲經常為《萬象》寫稿,並贊譽了她的前幾篇小說,柯靈是誠于心形于外的真人,為人說話坦率而不虛假,而張愛玲本就拙于虛與委蛇,因此,雖然這次的談話很簡短,但雙方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此後一段時間里,張愛玲果然為《萬象》寫了一些小說,其中包括《琉璃瓦》和《連環套》。並因此柯靈與張愛玲結下了文壇編輯與作者的一段真情、一段真誠的友誼。
柯靈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道︰「出版《萬象》的中央書店,在福州路晝錦里附近一個小弄堂里,一座雙開間石庫門住宅,樓下是店堂,《萬象》編輯室設在樓上的廂房里,隔著一道門,就是老板平襟亞夫婦的臥室。好在編輯室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助手楊幼生,不至于擾亂東家的安靜。舊上海的文化,相當一部分就是在這類屋檐下產生的。而我就在這間家庭式的廂房里,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張愛玲……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談的什麼,已經很難回憶,但當時我的心情,至今很是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雖然是初見,我對她並不陌生……」
所謂「一見如故」,無疑正是形容柯靈先生這番感慨的最恰當不過的一個詞了。
彼時的柯靈剛剛34歲,風liu才子正當年,見到張愛玲這樣清新尊貴的奇女子,有沒有一點仰慕之心,不得而知——若是全然沒有也好像不大合乎情理的。他後來在悼念張愛玲的回憶文章中說︰「我自己忝為作家,如果也擁有一位讀者——哪怕只是一位,這樣對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柯靈先生是魯迅的同鄉,也同時是魯迅、巴金、錢鐘書的熱心讀者,且和傅雷更是有數十年的摯交,他可沒有在悼念魯迅、巴金、錢鐘書、傅雷的文章中這樣寫過他們。
張愛玲先後在《萬象》上發表小說《心經》、《琉璃瓦》、《連環套》、散文《到底是上海人》,都是由柯靈經手的。
1943年年底,她編了一出戲《走!到樓上去!》,也是先拿給柯靈看,請他提意見。柯靈覺得結構太散漫了,末一幕完全不能用。她十分感激,一次又一次地修改。
後來,《萬象》老板平襟亞想要出版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她又是向柯靈詢問意見。就這樣,他們的友誼一直保持到張愛玲離開祖國。
1944年秋,張愛玲將《傾城之戀》改編為舞台劇本,柯靈提供了不少意見,又為之居間奔走,將她引薦給大中劇團的主持人周劍雲(戰前是明星影片公司的三巨頭之一)。在餐館里見面。張愛玲穿著「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瓖邊,右襟下面有一朵舒卷的雲頭——或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如此奇光異彩,連見多識廣的周劍雲在她的面前也不禁顯得拘謹。「張愛玲顯赫的文名與外表,大概給了他深刻的印象。」柯靈回憶著張愛玲當時的著裝與氣質。而給他自己的印象呢,想必更加的深刻吧?所以事隔三十多年後還記得那樣地「清清楚楚」。
張愛玲穿衣的驚世駭俗勇氣,那是任何人也不可比擬的。記得張愛玲為了出版《傳奇》,到印刷廠去校對稿樣,穿著奇裝異服,使整個印刷廠的工人都停了工。她穿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18世紀的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卻是老古董的服裝……她經常穿著老古董的服裝在街上目不斜視的走著,令走路人都停下腳步……
張愛玲曾經這樣說過︰「我既不是美女,又沒有什麼特點,不用這些來招搖,怎麼引起別人的注意?」
她還說︰「我小時候沒有什麼好衣服穿,後來有一陣子拼命穿得鮮艷,以致博得「奇裝異服」的美名。」
不可否認,柯靈對張愛玲的傾慕是有的,對她的才華、對她的美感、對她的傲視、對她的寫作風格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柯靈後來的寫作風格受到張愛玲的影響甚深,且不說他在《遙寄張愛玲》的一文里開頭便是「不見張愛玲三十年了」,然後長篇大論地引用了張愛玲的《金鎖記》關于月亮的文字;就是他寫自己的回憶錄——《文字生涯第一步》,一開篇也是引用了張愛玲的話語︰「生活很像連環套,常常互相牽引著」。
《傾城之戀》上演後,張愛玲為了答謝柯靈的引薦,送給柯靈一段寶藍色的綢袍料子。柯靈拿來做了一個皮袍面子,穿在身上很顯眼,柯靈夫人陳國蓉後來回憶說︰「這塊料子的顏色呢,是個寶藍的,真是的,又不是藏青,也不是深藍,是個寶藍,鮮艷得不得了。他做了個皮袍子穿在身上,可滑稽了,但是因為是張愛玲送給他的,穿在身上高興在心里。」寫到這里,我的感覺是柯靈的太太陳國蓉吃醋了,而且是嚴重的吃醋了。
柯靈穿著這鮮艷的皮袍子到處走,導演桑弧看見了,用上海話取笑說︰「赤刮刺新的末。」
桑弧是張愛玲所認識的上海的奇人中的又一個重要的角色——這是後話。
張愛玲很快登上了自己的和上海文壇的金字塔尖。1943年至1944年,是她創作的收獲期。她像撒雪片一樣,將她的小說、散文浸濕在上海文壇,培植出一顆瑰麗、奇異之藝葩。
一個天才的作家,選擇了適宜自己成長的氣候與土壤,破土拔節,就這樣成長起來。自此,在上海的文壇,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便留下了一個女作家的「傳奇」般的故事和「傳奇」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