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秋,蘇青把張愛玲作為《天地》的頭牌作家全力追捧,在《天地》的創刊第一篇散文《論語言不通》發表以後,張愛玲又發表一篇短篇小說《封鎖》在《天地》的第二期上。其後,大概彼此都發現了氣味相投,很快便結為至交。
張愛玲與蘇青兩人漸漸熟悉起來,張愛玲知道了蘇青的許多事情,對她只有更加喜歡了。
蘇青的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受苦,弟弟在內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多少煩惱的問題,這些許許多多的牽掛,然而蘇青仍然活得興興頭頭,熱烈積極,她自己一個人辦著一個雜志,集策劃、編務、發行于一身,已是夠忙的了,但她沒有放下自己的筆,依然寫著小說,寫著散文,而成績又是那麼的可觀。
——這樣的一個女人,是叫人憐惜,更叫人敬重。仿佛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听得見嘩哩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這就是張愛玲對蘇青的描述。就這樣,張愛玲喜歡著蘇青,欣賞著蘇青,並不斷地為蘇青添煤添柴,支持著蘇青的《天地》。
《天地》月刊的第二期刊登了張愛玲的這個短篇小說《封鎖》,這當是張愛玲的人生大轉折點——它引起了胡蘭成的注意,繼之,給張愛玲帶來了半生的不安寧!
蘇青對後起之秀張愛玲高看一眼,張愛玲對蘇青也就極有好感,後來又陸續把自己的一批作品給了蘇青。
自《封鎖》起,每期《天地》都有張愛玲的作品發出來,先後有《公寓生活記趣》、《燼余錄》、《談女人》、《私語》、《中國人的宗教》、《道路以目》、《談跳舞》等等,這里面,有不少是張愛玲的重頭散文。
張愛玲給《天地》的散文,多是一些不過于嚴肅、重大、理性的話題,內容常是切身、輕松、雋巧的。與她發在《雜志》上的作品相比,可以看出她對《雜志》如對師長,對《天地》則似姐妹。對前者是敬重,對後者求的是親切,「叨在同性」的親切。這是《天地》的風格使然,也是張愛玲對它的定位。
不過,平心而論。蘇青對張愛玲並非僅有利用,她原本是不大喜歡和「同性」交往的,蘇青嫌女性太瑣碎,但對張愛玲,卻是實心篤意的好。
兩個人算是惺惺相惜吧——都是靠自己的一支筆而打拼出來的女人。
在多次的茶話會上,蘇青大約是怕口音真正的「言語不通」,鄭重其事地寫了評語,請會議主持人吳江楓向眾人念出來,說道︰「我讀張愛玲的作品,覺得自有一種魅力,非急切地吞讀下去不可。讀下去像听淒幽的音樂,即使是片段也會感動起來。她的比喻是聰明而巧妙的,有的雖不懂,也覺得它是可愛的。它的鮮明色彩,又如一副圖畫,對于顏色的渲染,就連最好的圖畫也趕不上,也許人間本無此顏色,而張女士真可以說是一個‘仙才’了。」蘇青的見解,可謂是「入目三分」。
在前面提到的那麼多些次女作家聚談會上,蘇青說起冰心,用語十分刻薄︰「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後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再讀她的文章了,真是說也可笑。」
那年頭的上海文化圈,還哄傳著蘇青的一句名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蔫。」
把聖人古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蔫」只改動了一處斷句,就變成了赤果果的「新女性宣言」。這就是在上一章(第七十三章)里出現的曾在舊上海十分有名氣的一位老中醫陳存仁,後來在香港寫過一本《抗戰時期生活史》,內中有一處記載︰
「當時因偽上海市市長接二連三的被暗殺,最後就由大漢奸陳公博親任。自從陳公博做了偽府的上海市市長之後,情婦不少,大有醇酒婦人之意。曾經有一位發表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蔫’言論的著名女作家和陳公博有染,陳公博設法配給她很多白報紙,女作家坐在滿載白報紙的卡車上招搖過市,顧盼自喜,文化界一時傳為笑談。」
這就是蘇青當時在上海的最有名的一段笑話,也是她那時最有名的一段「情史」,也是她在解放後為此付出沉重代價的一段「情史」與「漢奸史」。這是後話。
這樣的新女性,素為張愛玲所喜。張愛玲在一次座談會上這樣評價蘇青︰「在古代的女作家中我最喜歡李清照,李清照的優點,早有定評,用不著我來分析介紹了。近代我最喜歡蘇青,蘇青之前,冰心的清婉往往流于做作,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後來略有點力不從心。踏實地把握生活的情趣的,蘇青是第一個。她的特點是「偉大的單純」。經過她那俊潔的表現方法,最普通的話成為最動人的,因為人類的共同性,她比誰都懂得。……」
這一番話中,張愛玲自己的喜好可謂一目了然。她喜歡的就是蘇青式的「踏實地把握生活情趣」。其實,這又何嘗不是張愛玲的追求呢??
張愛玲對蘇青的欣賞自然也是投桃報李,除了給《天地》撰稿文章,還經常為《天地》手繪插圖,並親自為《天地》設計了新的封面,背景是晴空,有輕雲數朵,下面為一女子臉龐,神情似熟睡亦似冥想,大有似天地為衾被之意。蘇青寫的一篇《救救孩子》,也是張愛玲為這篇文章畫‘題頭畫’︰一個兩歲左右的小胖囡,一邊一只羊角辮支楞著,一臉擔驚受怕的表情,一只手扒在欄桿上,上嘴唇就也擱在欄桿上,可憐極了。
《天地》第11期到14期的封面都是張愛玲設計的,畫面有天有地,與雜志名相稱,天上有幾片雲,地上仰臥著的是一尊佛的頭頸,簡潔而浪漫生動。
《天地》月刊至1943年10月開辦以來,每期都有張愛玲的作品,持續了一年。這也是抗日戰爭勝利前整一年。這其後也有的中斷,但也不是真正的中斷,而是蘇青又創辦了《天地》的姊妹刊物《小天地》,張愛玲將作品移過去兩期,在蘇青的《小天地》里先後發表了張愛玲的《散戲》、《炎櫻語錄》、《氣短情長及其他》等作品。接著又回來到《天地》,直到1945年5月為止。其實蘇青本意是要以《小天地》來挽救《天地》的頹勢,可是整個社會都處于更動蕩更動亂的頹勢中,在這樣的背景下,蘇青的努力就成逆大水行小舟,結果就可想而知了。
後來張愛玲索性寫了一篇《我看蘇青》,大大的抬舉了好友蘇青一番。也由此可見張愛玲對蘇青是相當的欣賞的。事實也是張愛玲心氣頗高,一般的女作家根本不放在眼中,獨對蘇青贊賞有加。
張愛玲在《我看蘇青》里說︰「低估了蘇青的文章的價值,就是低估了現代的文化水準,如果必須把女作者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心甘情願的。」
這段話說的比較狂,而實際上張愛玲也做到了——張愛玲要的就是超越前代!
這篇《我看蘇青》,篇幅非常之長,活畫出了一個張愛玲心目中的蘇青——「亂世佳人」。她這樣寫道︰
「蘇青是亂世里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願意有所依阿;只要有個千年不散的宴席,叫她像《紅樓夢》里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于她的責任範圍之外。在這個不可靠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她疼愛小孩子也是因為‘與其讓人家佔我的便宜,寧可讓自己的小孩佔我的便宜’。她的戀愛,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而不是尋求刺激。她應當是高等情調的理想對象,伶俐倜儻,有經驗的,什麼都說得出,看得開,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松。也許她自以為是輕松的,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任。這個女人矛盾麼?我想,倒是因為她有著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
張愛玲這里說的「簡單健康的底子」,就是在羨慕蘇青有一個留學美國攻讀銀行專業的父親,一個慈愛的母親,和疼她愛她的外祖父、外祖母。
張愛玲是個內向抑郁的人,她需要有像蘇青這樣性格粗糙一些的朋友。其實,與其說張愛玲對蘇青的文章心悅誠服,不如說她由衷地喜歡蘇青的為人,不僅喜歡,還有欣賞和羨慕,因為蘇青身上的許多特質都是張愛玲不具備的,而她確實知道,這些特質都是難能可貴的。這就是張愛玲眼中的蘇青,一個實實在在、真實可感的人。
張愛玲還這樣評價蘇青︰「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蘇青的容貌,雖然與張愛玲絕不相類,可張愛玲仍然欣賞著蘇青。
身為編輯的蘇青,抓住了能寫愛寫的張愛玲,自然是不會輕易放手的。人家說君子之交淡如水,然而這兩個女子之交,卻是濃如酒,醇如茶,如果一定要用水來打比方,那也一定是「香水」。因為她們之間的往來與談話總是帶著閨閣的脂粉氣,狎而昵,即大氣又小氣,時不時地便扯到衣服穿戴以及男女情愛上。
這篇《我看蘇青》的文章,比較著名的一段文字是在結尾,寫一次蘇青離開張愛玲的公寓之後,張愛玲自己的心情︰
「她走了以後,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台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的升起來了。我想著︰‘這是亂世。’晚煙里,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也在內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
這篇文章,發表在1945年5月,離日本投降不到三個月。「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張愛玲有這個預感……。
而蘇青卻一點都沒有。因為她是個沒有深遠目光的人。
後來我查看了很多關于寫蘇青的文章與紀念蘇青的文章,大家一致評價蘇青是一個俊美的女人,一個潑辣的女人,一個能言善辯的女人,是一個粗線條的女人,一個爽直豪放的女人,一個看得穿的女人,一個很少浪漫氣息的女人,一個能放開手腳的女人,一個明事理的女人,一個真誠的女人,一個什麼事都瞞不過她的女人,尤其是她能撕破了許多溫柔的面紗,一步步進逼,叫人無從辯解的女人。
在我看來蘇青是一個家常的女人,再普通不過了,而張愛玲是一個驕矜的女人,是個談不完的女人,談張愛玲永遠是一個時髦,談張愛玲是小知識分子的一種格調,談張愛玲是小資們的一種孤傲。
蘇青的過早的結婚的經歷成全了她,上海的繁榮報業成全了她,龐大的市民讀者成全了她。寫到這里,對于蘇青我有了一絲了解,有了一番敬意,對于她後半生的窘困、與冤獄灑下一掬清淚。一聲嘆息!!!
自從張愛玲崛起後,人們便將她與蘇青並列,譽之為「上海文壇上最負盛譽的女作家」、「目前最當紅的兩位女作家」。蘇青、張愛玲她們倆是當時文壇上齊名的「雙子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