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七十三章 張愛玲的“蘇青”的記憶(中)

作者 ︰

早在四年前,那是蘇青尚未離開丈夫,夫妻就曾合辦了個《小評論》。雖然因為經營無方,出版了兩期就黯然收攤,畢竟也積累了些經驗。更主要的是,現在的她已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她羽毛漸豐,眼界大開,再不是五六年前那個在《宇宙風》雜志社連小職員也做不好的馮和儀了;再不是那個饑不擇食戰戰兢兢、淒淒惶惶四處托人到處找工作的可憐人兒了。此時的她官場也經歷了,大人物也交往了,世面也見過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充滿自信。一時間,她躊躇滿志,她要做大事業,她要出人頭地!

蘇青喜歡干淨利落,于是說干就干。她請汪偽上海市市長陳公博支持,陳公博即以可購買50令白報紙的5萬元錢慷慨相贈。這是後話。

1943年10月里,蘇青的「天地出版社」掛牌開張,同時《天地》月刊創刊。蘇青集作者、編輯、發行于一身,在她那設在愛多亞路(後改為延安東路)160號601室的編輯部里,捋著袖子,手腳伶俐,眼楮閃光,嘴角掛著笑意,臉上蕩漾著幸福的光彩,仿佛渾身是勁,真的喜氣洋洋。

雜志要生存發展,需要讀者買賬;要能吸引讀者,則要靠作者實力。所以雜志在創辦之初,蘇青便首先忙著物色作者,在朋友指點下,初步定下了目標,便準備發征稿信。開始她想統一格式用油印,後因一時借不到油印機,結果就用手寫了,也幸好如此,否則張愛玲就收不到那麼一封有意思的約稿信了。

當時張愛玲正紅時,《萬象》、《雜志》、《紫羅蘭》、《二十世紀》、《新中國報》等等都有張愛玲的作品,一時間,她成了上海夜空上的天黯星稀的新星。這麼一位風頭正健、正令文壇驚詫的作家,不知有多少家報刊要等著她的稿子呢,而蘇青要以新創刊的雜志分一杯羹,當然是不大容易的,何況她與張愛玲並不熟。而當時跟她倆都熟的朋友似乎都在辦雜志,恐怕他們似乎自己還在動腦筋如何拉到張愛玲的稿子呢,如何有暇顧及蘇青。蘇青當然只有自己想辦法,而蘇青又是聰明的。

蘇青無意將《天地》辦成純文藝期刊,她在《發刊詞》里從雜志的本意出發,說雜志乃是「取一切雜見、雜聞、雜事、雜物、而志之」,宣稱《天地》的作者「不限于文人」,「所登文章也不限純文藝作品」,作者「不論是農工商學官也好,是農工商學官的太太也好」,她都歡迎。蘇青在發刊詞里還寫道︰「天地之大,固無物不可談者,只要你談得有味道」,「最後還要申述一個願望,便是提倡女子寫作,並寫文章以情感為主,而女子最重感情。」

《天地》作者陣容十分強大,蘇青把當時活躍在淪陷區文壇的自由派作家,從元老級的周作人到初露頭角的施濟美一網打盡,自然也就不會放過如日中天的張愛玲。曾任偽政府宣傳部次部長、行政院法制局局長的胡蘭成即是官,又是文人,更與蘇青是大同鄉,本也熟悉,自然也不會游離蘇青的視線。蘇青也很服膺胡蘭成的才華,邀請胡蘭成撰稿,並不考慮胡蘭成「親日」的身份,也沒有預測到胡蘭成日後能給她帶來的不必要的麻煩。國家大事她管不了,也不想過問,她只要社會穩定。社會穩定了,她的文章就可以順利賣出,她有了收入維持自己的生活而不必依賴任何人,至于政治、黨派,她並不在意,因為蘇青要的是生存。

也就在蘇青的四處邀稿下,無意中,一座鵲橋加起來了,給那無聊而寂寞的上海文壇平添了一段「佳話」,惹出了一出亂世男女情的悲劇來。這是後話。

胡蘭成與張愛玲兩人都對蘇青的「這一次」約稿記憶深刻,分別在文章中提及。張愛玲是在時隔一年半之後所撰文中這樣說起蘇青︰「她起初寫給我的索稿信,一來就說‘叨在同性’,我看了總要笑。」這一笑,便失去了矜持,消除了陌生——此時她倆還不相識,只是神交。

張愛玲對蘇青的索稿信不由得看著要笑,然而她是喜歡蘇青,因為她覺得自己懂得她,通過《結婚十年》,通過《浣錦集》,張愛玲在《天地》月刊的創刊號上發表了支持蘇青的第一篇文章,散文《論言語不通》。

蘇青也果然是聰明的,能一語中的。她的消除距離的本事,張愛玲也已有話贊曰︰「蘇青最好的時候能夠做到一種‘天涯若比鄰’的廣大親切。」

「言語不通自有言語不通的好。第一,言語不通就不會得罪人;這又可以分開兩方面講︰一方面是因為你自己說不通就不愛多說話,不多說便不會多錯;他方面是即使你說錯了人家也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會因為彼此言語不通而原諒你。……第二,言語不通,照樣也可以達意。在電影盛行默片時代,張張嘴,霎霎眼,諸般動作,都可以代替語言。……第三,若是言語不通的兩個人發生戀愛起來。倒應當可以說是‘情之正宗’。因為我對于戀愛的見解,總認為是‘心心相印’‘脈脈含情’來得深切而且動人,否則若是一味講究‘談’情‘說’愛,用最的動作來代替眼的表情,是在索然無味而且易流于虛偽。」

張愛玲自己也是不喜歡多話的人,這一番《論言語不通》,仿佛又是在替自己辯護。

胡蘭成卻是在十多年後寫的書里面這樣說︰「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志亦不大看的,這一天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得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過一把躺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听他的口氣,仿佛與蘇青素為生平似的。其實他二人不僅相識,而且還不是泛泛的朋友。

胡蘭成是因為他自作聰明,對時局的觀點與汪精衛相悖逆,惹得汪精衛心下不快,結果撤銷了偽行政院法制局。胡蘭成原是局長,座椅沒有了,只好站著了。不久,偽最高國防會議第四次會議通過決議,胡蘭成被特派為「全國經濟委員會」委員。這個職務無甚實權,十天半月才開一次務虛會,胡蘭成幾乎等于賦閑了,所以他說他在南京「無事」。

《天地》月刊創刊號開市大吉。創刊號說是當月10日出版,其實8號那天就已經上市,待10號早晨各報將《天地》出版的廣告刊出,更多的報販直如過江之鯽,涌向雜志經銷處。結果捷足者滿心歡喜而去,遲到的人只能惆悵而歸了。蘇青見狀,趕緊加印,可是不到兩天又告售罄,仿佛全上海的人都來捧場了。洛陽紙貴,這等好事竟應在了她的身上。

那段時間可謂蘇青的節日。忙,加上喜歡。在喜歡中忙著編輯第二期的稿子。這邊張愛玲又賜了稿了,那邊胡蘭成也慨贈大文了。這兩個人都是蘇青急欲邀約撰稿的人,于是兩人的稿子同上。張愛玲支持蘇青的第二篇稿子是短篇小說《封鎖》;胡蘭成的議論文《「言語不通」之故》。

蘇青做的事情有如「撮合」,或曰「黏合」——將張愛玲胡蘭成二人的文章黏合在一本雜志里。于是胡蘭成隨便一翻,就「翻到一篇《封鎖》」了。並且他「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做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了一遍」。猶嫌不足,于是將小說拿給朋友看,更寫信去向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

與此同時,張愛玲也一定看到了胡蘭成的文章了。胡蘭成是寫政論的老手,其文較之張愛玲的小說雖略輸文采,卻不讓筆鋒。

《「言語不通」之故》只有《封鎖》的六分之一,話頭源于蘇青在《天地》創刊號上寫的一篇幽默散文《論語言不通》。蘇青故意「妄言」彼此方言不同的好處,而胡蘭成則指出言語不通除了方言緣故之外的緣故,乃是人與人之間的「封鎖」——隔膜。

《「言語不通」之故》用的是時評的筆法,卻三番兩次以中外小說及古代筆記為例。一個做高官的人居然有——的閑情雅致,這不會不使寫小說的人生出好感;文章里還有對日常生活中窮親戚上門的描寫,既能宏觀整車柴禾,又能明察秋毫之末,這也不能不使醉心人情世故的張愛玲產生共鳴。

《天地》第三期上,只有張愛玲的一篇散文《公寓生活記趣》,而胡蘭成卻不見了蹤影。不是他文思枯澀,而是心不在《天地》。不僅單從《「言語不通」之故》中可見應付之作的痕跡,而且他在本該為《天地》第三期撰稿的時間里,洋洋灑灑寫了一萬一千字的政論,並且因為此文而激怒了汪精衛,被汪氏特工秘密拘押了。這是後話。

幾乎所有的張愛玲傳記,對蘇青的背景介紹,基本都到此為止。其實「豪放女」蘇青還有另外的一些事情,說來頭緒蠻多的。

曾在舊上海十分有名氣的一位老中醫陳存仁,後來在香港寫過一本《抗戰時期生活史》,內中有一處記載,是與蘇青有關的︰

「當時因偽上海市市長接二連三的被暗殺,最後就由大漢奸陳公博親任。自從陳公博做了偽府的上海市市長之後,情婦不少,大有醇酒婦人之意。曾經有一位發表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蔫’言論的著名女作家和陳公博有染,陳公博設法配給她很多白報紙,女作家坐在滿載白報紙的卡車上招搖過市,顧盼自喜,文化界一時傳為笑談。」

這里指的女作家,就是蘇青。

那麼,蘇青究竟是不是汪偽二號大漢奸陳公博的情婦?查無實據,只是傳聞罷了,但是她與陳公博關系確乎非同尋常。

兩人的相識,有如傳奇。

蘇青曾在《古今》雜志上發表過一篇《論離婚》,言論別致,引起了陳公博的注意,那時蘇青的丈夫不肯養家,她自己又找不到工作,正是百般煩惱的時候,《古今》的老板朱樸就對她說︰「陳公博看了《論離婚》,非常贊賞,你何不寫點文章奉承奉承他呢,這樣你找工作的事情就好辦了。」

蘇青求職心切,便寫了篇《(古今)的印象》,拍了陳公博市長一馬屁,發表在1943年3月的《古今》上。陳公博看了,心中自然有數。

陳公博後來听說蘇青竟為職業而煩惱,就親自寫信給蘇青,請她做自己的秘書,或者到「市政府」來做科室的專員。

蘇青接到信後,擔心陳公博對她別有企圖,就不想做秘書,而選擇了做專員,被安排在偽市府秘書處做事。這下,飯碗是有了,但代價是沾上了漢奸的嫌疑。

不過這段「偽公務員」的生涯就有3個月,蘇青便因撰文批評了「衙門作風」,而被迫辭職。

那時蘇青已與丈夫分居,做了離家出走的「娜拉」,借住在平襟亞的家里。陳公博得知後,心有所念,給了她8萬元做租賃房屋之用,讓她有了安身之所。

閑下來的蘇青不甘寂寞,想自辦雜志《天地》,便去請求陳公博支持。陳公博給了她5萬元,這個數目在當時可以買到50令白報紙,所謂「坐在滿載白報紙的卡車上招搖過市」,就是指此事。

1943年10月,《天地》月刊創刊,「天地出版社」也同時掛牌開張,蘇青自兼老板、編輯、和發行,一個人拳打腳踢。後來陳公博、周佛海及其妻子楊淑慧、兒子周幼海,均有作品在《天地》上發表。

蘇青與陳公博、周佛海、胡蘭成的關系都很不錯。她甚至可以自由出入陳公博的官邸,陳公博也偶然找她訴一訴「文人從政」之苦,不過兩人的關系僅此而已。

後來蘇青之所以「落水」,(指疑是漢奸)起初僅僅是為了生存,與偽酋的關系也僅止于私交,而沒有資敵通敵的叛國行為,因此戰後「國民政府」並未追究她,但說她背景復雜應該是不錯的。

——這樣的一個人,向張愛玲走來,張愛玲未來的命運,並逃無可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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