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3月,胡蘭成回上海休假,一住就是近兩個月。胡蘭成對張愛玲又說起了小周。一向花言巧語的他,這次卻不知道怎麼表達好了。
這時候的時間也恰恰是張愛玲的創作休整期。久別如新婚,兩人在重溫別後情,仍舊如先前一般琴瑟相調。也真是虧得胡蘭成做得出,居然當著張愛玲的面,講起了他自己與周訓德的深度交往,並忍不住和盤托出了他們的親密關系。他說時便心虛,並不直言利害關系,用詞也是含含糊糊。
按照常理,一般現代人是不會將這些婚外情告訴妻子的,但胡蘭成並非那樣一個現代人。他其實是一個滿腦子風流佳話的傳統文人,並無一夫一妻相互忠誠的觀念,對女人也較隨便,走一處愛一處,還自以為得意。
據《小團圓》里描寫,胡蘭成從一開始就沒有向張愛玲隱瞞小周的存在,《小團圓》里說到武漢後寫回的第一封信中,胡蘭成就提到了小周。
胡蘭成在他的第一封信里說︰「小周這個人非常好,大家都稱贊她,他自己也喜歡和她開玩笑。」于是張愛玲在信上也常問候小周,就這樣,胡蘭成時不時地提起小周,經常引用小周的話,像新做父母的人喜歡轉述小孩子的妙語一樣。
一開始張愛玲沒有當一回事情,常常回信時還向小周問好,張愛玲在信中只是輕飄飄地對胡蘭成說了一句︰「我是最妒忌的女人,淡然高興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但是胡蘭成回來以後說起小周的事情,張愛玲感覺就有了本質上的警覺。一向灑月兌的張愛玲也灑月兌不起來了,聰明的張愛玲,其實心下業已明白,她雖然並不太感到意外,但事到眼前她仍然吃驚,張愛玲的心中感到傷心而嫉妒的,但她不作多想,保持住了表面的平靜,也願意事情如胡蘭成所說,只是一段緣分,她仍相信丈夫對她的感情,和對她許下的諾言依舊是真的,有多少昨日的歡聲與笑語,又有多少談經論道的默契微笑,一切歷歷在目,她當然認為丈夫的選擇肯定是她。
在這樣的自信下,他沒有急迫地要求胡蘭成離開周訓德,而是自信地要求丈夫能在自己與小周之間做出選擇。
這時候的胡蘭成並沒有安慰她,他如今是日本人大力扶植的大楚國的未來偽政權的領袖,自欺欺人的成就感讓他飄飄然,男人三妻四妾算什麼?何況是他這樣了不起的「人物」!這種邏輯思維似乎也要張愛玲慢慢的承認,張愛玲她沒有提出抗議。因為先前應英娣體會過的處境現在降臨到了她的頭上。
張愛玲是超月兌的,從容的,見過大世面的。按說經見這樣的事情仍能如此鎮靜,至少表面如此,我感覺到了張愛玲的卓越、月兌俗的情懷。她听了小周的事情以後,心帶著幽怨惆悵,然而面部依然鎮靜,這並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事情。
其實,張愛玲的表現真的是超月兌的,但在愛情領域張愛玲也是幼稚的,也可以說是極其的幼稚。她掩飾著心中的悲切,也與胡蘭成開了一段玩笑。她講述了一件趣事︰一個在姑姑洋行里做事的外國人,看好了張愛玲的冷艷氣質,希望通過姑姑想要張愛玲與他相好,每月便可以貼些小錢聊補生活費用。這位外國人竟然不知張愛玲早已是上海名人,何等身份。張愛玲听了也沒有覺得什麼不快,只是覺得有趣,世上竟有這樣的俗物。她與姑姑都是以職業婦女的身份謀生的。張愛玲與胡蘭成說起此事,當然不是表明她有意如此,而只是表明自己的一種姿態︰「她對小周的事並不計較,並不往心里去。」
這件事情,究竟有沒有,不好分辨。只是張愛玲說起時,竟然心平氣和,沒有一點氣惱。這倒把胡蘭成氣了一氣。後來胡蘭成自己也想通了︰「也許這是張愛玲在編故事吧。」
張愛玲不是向人作可憐狀的女子,這是她的為人風格。但是胡蘭成听了很是不快。或許這也是張愛玲想要的效果。姿態畢竟是姿態,張愛玲盡可表明自己平淡超月兌,盡可不提不問,但她的心里還是逃不過這場傷害。她一向把自己與胡蘭成之間的感情看作是現實中令人心醉的完美,看作世間唯一的愛,滾滾紅塵間可以忘生忘死的愛,現在突然從武漢冒出來一個16、17歲的小周,她的這種夢幻一般的想法怎會不動搖?她怎麼願意相信胡蘭成剛剛走出她的房間就又纏上另外一個女人??
考究張愛玲這時候的態度,可能是想忍耐一下,等事情慢慢過去再說。
兩人假裝說說笑笑,又假裝恰如重溫新婚燕爾之樂,胡蘭成從中獲取了另一種樂趣。張愛玲此時的創作,也呈現了一段空白區。
有多少昨日的歡聲與笑語,又有多少談經論道的默契微笑,一切歷歷在目,她當然認為丈夫的選擇肯定是她。極其幼稚的張愛玲,她沒有看清胡蘭成的為人,我們不能說胡蘭成不愛張愛玲,可是對于一個放浪的才子邏輯,這樣的推理是不存在的——他愛張愛玲,難道他就不能再愛別人??
我們再看看《小團圓》里的透露的一個情節︰胡蘭成曾經承認,在出獄後去見蘇青時,兩人有過一次魚水之歡。完事後兩人還互相問道︰「你有性病沒有?」這一新的情節由張愛玲自己的自傳披露確認,這使所有的「張學」研究者目瞠口呆,因為以前都沒有確認過胡蘭成與蘇青的這一關系,這是2009年4月《小團圓》出版發行才給予的披露的事實。
《小團圓》里描述,這件事情張愛玲知道以後也沒有嫉妒,她認為這是胡蘭成出獄後一種反常心理所致。而且胡蘭成以前也有過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張愛玲都認為是他感情沒有地方寄托才會發生的。
張愛玲認為,胡蘭成對于小周大概是「止于欣賞」——跟一個16歲的正經女孩子還能怎麼樣??
胡蘭成這次從武漢回來,又給了張愛玲一大筆錢,仍是說讓張愛玲拿去還母親的「債」。可是張愛玲的感覺已經不大對了,因為胡蘭成又說了一句︰「你這里也應該放一筆錢。」
「你這里」三個字,張愛玲听起來非常的刺耳。是不是小周那里也放了一筆錢??
她忍不住問「小周小姐是什麼樣子?」
胡蘭成有些心虛,聲音很低,怎麼也說不清楚,只說是「一件藍布長衫穿在她的身上也非常干淨。」
張愛玲繼續問道︰「頭發燙了嗎?」。
「沒有燙,不過有點……朝里彎。」胡蘭成挺費勁地比劃一下。
他也是被女人寵慣了,潛意識里,覺得自己是可以享有「一妻一妾」的士大夫,完全顧及不到張愛玲會有多大的傷害。可是,據他自己在他的《今生今世》里說,張愛玲听了這件事情,居然「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其實,張愛玲已經感覺到了小周在胡蘭成的精神生活中已經有多麼的重要。
其實,張愛玲也太了解胡蘭成了,「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有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處留情」。這樣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如果他是真愛了別人,那就像樹上長出一個枝干,還能把它給砍掉嗎?
當月,在《天地》上有她的一篇散文《雙聲》,是她與炎櫻的談話錄,里面恰好提到了女人的嫉妒心問題。張愛玲的觀點是,自己的男人夸別的女人好,「听著總是有些難過,不能每一趟都發脾氣,而且發了脾氣,以後他什麼都不跟你說了……我想還是忍著好」。
《小團圓》里也驗證了她的這個觀點。
只是張愛玲想錯了!像胡蘭成這種男人,濫情不說,而且很在乎女人的「顏色」、「淘氣」、「玲瓏」之類,思想上的琴瑟和諧,遠抵不上一個「淹然百媚」的笑。小周的事情,哪里能這樣淡出??
《小團圓》里作者自己透露,張愛玲自己一直以為胡蘭成和小周並沒有「發生關系」。她大概認為,如果沒有肌膚之親,也就可以挽回。
胡蘭成回來在上海的這兩個月里,他又帶著張愛玲到處參加各種社交活動。張愛玲被胡蘭成這麼一哄,心也就軟了,張愛玲仍是喜歡在眾人面前欣賞自己的丈夫的。
張愛玲也沒有再問起小周。這使得胡蘭成很是愜意,一妻一妾,各樣的女人都由他胡蘭成享用,真是為人無上之樂矣。胡蘭成除了為張愛玲的不追究暗暗得意時,同時身在曹營心在漢,他又暗暗想起武漢的小周來。有了小周的年輕、漂亮與熱情,他漸漸對張愛玲有些倦意了。說到底,他還是一個喜歡女人容貌、女人身體的男人。
有些男人可以迷戀女人心靈的豐富長達一生,有些男人只能一時,胡蘭成大致是屬于後一種。他確實迷戀過張愛玲,但是一有了青春妙齡的小周,這迷戀就迅速褪色了。這恰恰又是張愛玲在她的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所寫過的︰「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
這次胡蘭成回上海呆了兩個月,在上海期間,胡蘭成還抽空送自己的親佷女青芸去杭州旅行結婚。青芸已經年屆三十,並且一直伺候著他和他的一家的生活。到了該出嫁的時候了,胡蘭成張羅著青芸的婚事。
現在,青芸嫁的是老家胡村附近的一個木材商人沈鳳林。這個漢子現在是出來跟著胡蘭成做事的,跑跑腿而已。
完婚後,青芸還是繼續打理著胡蘭成在上海美麗園的那個家。
胡蘭成很快就要動身回武漢了,動身回武漢的前一夜,胡蘭成邀請張愛玲去了他在美麗園的家。
胡蘭成的美麗園這個家,張愛玲只是在見第一面的時候來過,後來一直就沒有來過美麗園,都是胡蘭成到張愛玲的家里談情說愛直至結婚。
這是一個面積相當大的弄堂房子,胡蘭成把張愛玲領到三樓的一個房間里,就出去了。一會兒,一個高個子女人開門探了一探頭看了看,就又悄沒聲響地掩上了門。
張愛玲只見到一張蒼黃的長方臉,仿佛長眉俊目,頭發正中有個波浪卷。張愛玲猜想︰這個一定就是胡蘭成的那位有點神經質的正房太太全慧文吧。以前胡蘭成經常提到過他的這位太太,也說過他們有著「沉默的夫妻關系」。這個太太也就是佷女青芸一直主持關照的胡蘭成的「家」。
張愛玲想起了《簡•愛》的故事,多麼相似啊,張愛玲不禁毛骨悚然。
胡蘭成很快就進屋來了,給她拿來一本埃及童話書,說是里面有個沒心肝的小女孩很像炎櫻。張愛玲也沒有提到剛才有人來過。
這一晚,兩人就住在了美麗園,這也是張愛玲僅有的一次住在胡蘭成的家——美麗園。
美麗園的三樓是胡蘭成的臥室,床不大,似乎有灰塵,兩人都有點不大自在。
這也是僅有的一次,一個充滿肉欲的狂亂之夜……
第二天一早,張愛玲帶著童話書回家,路上唯一想的,是進門時該如何不要吵醒姑姑。
也就是這一天,胡蘭成從上海回到武漢。
回到武漢以後,他依舊和周訓德住在一起,選擇的事情他完全沒有考慮。
胡蘭成為了說明自己的戀愛觀,他在他的《今生今世》里舉了這樣一個少年時代的例子︰「記得十一二歲時我住在娘舅家,傍晚父親從三界鎮彎過來看我,帶有金橘,父親都分給娘舅家的小孩了,惟我無份。我心里稍覺不然,但也曉得要大方。及後跟父親上了樓,父親他取出一只紅艷艷的大福橘,原來是專為留給我的,這可以拿來比方我對愛玲。」
張愛玲也不是不明白這一點,可是她能忍受漫長的等待,等待胡蘭成對她愛的最後賜予嗎??
注︰2010年10月8日是一個我值得記念的日子,在今天上傳新的章節以示紀念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