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勝利的日子終于來臨了。苦難深重的中華民族、經歷八年之久的屈辱與奮斗,終于昂起了頭顱。當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後,消息傳來,舉國歡慶。胡蘭成自知作為重要的高級文化漢奸必然要受到人民的懲辦。
不久,大風暴就到來了,重慶「國民政府」公布並實施了《處置漢奸條例草案》。開始調查上海的日本人的情況,懲治漢奸的風聲也日日加緊,頓時掀起了全國範圍內搜捕漢奸的浪潮。痛打落水狗的時候終于來到了——周佛海在重慶被軟禁,陳公博逃亡日本,並用自己的手槍自殺未遂,汪偽政府的大小漢奸,以及「新朝」名流,悉數下獄的高達近兩萬人,連魯迅的弟弟,著名的散文學家、詩人、文學作家周作人都因為有附敵嫌疑而被解押在南京老虎橋監獄……
汪精衛在南京梅花山的陵墓也被蔣介石下令炸掉,在當局公布的漢奸名單上,胡蘭成榜上有名,且排名很靠前。胡蘭成在路上看到自己成為國民政府通緝的要犯,胡蘭成心知上海不可久留,便決定去張愛玲那里一趟,算是話別。
他連住在美麗園的孩子都沒有敢見,只是差人去美麗園叫了青芸來,讓她先到張愛玲居住的愛丁頓公寓通知一下張愛玲。
第二天晚上,青芸便帶著剪了短發,換了襯衫的六叔胡蘭成,臨動身稍事化了妝的胡蘭成還是套上了一件日軍的士兵服,青芸悄悄將六叔胡蘭成送到張愛玲的公寓,青芸約好次日一早再來接胡蘭成去鄉下躲避。
張愛玲悲喜交集,亂世萍水,今朝別後何時再聚全無定數,這很有可能就是他們的訣別之日。然而她就是縱然有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處說起。
張愛玲去告訴了姑姑︰「胡蘭成來了。」
姑姑在客室接見了胡蘭成。
胡蘭成換上了西裝,但還是一副病愈不久的樣子。他講了一些戰後的混亂情況,自嘲道︰「造造反,又造不成。」
姑姑隨後去張羅晚飯,張愛玲跟著打下手。姑姑悄悄笑道︰「造造反?胡蘭成像要做皇帝的樣子。」
這天夜里,胡蘭成算是第一次公開在張愛玲的公寓里住(以前的同居都是晚進早出,回避著姑姑的)。晚飯後,姑姑立刻回房,過道上幾扇門都關得鐵桶似的,張愛玲覺得很不是滋味。
胡蘭成也一改往日嬉皮,沒有多言,他反常地沉默著,只是站在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看下面的動靜,幸好路上倒沒有什麼可疑的行跡。
月亮已經升起來好一會兒,可是依然朦朧不清爽。蛩聲有點怯,有點淒涼,帶著試探的意味,響一下,又靜一下,仿佛被夜的深重給嚇住了,不敢放歌,又不甘心完全的收聲。
一只貓沿著牆根走了一會兒,又折回身向後,卻並不走,只是張望著,仿佛什麼人在叫它。然而空蕩蕩的街上,商鋪都打了烊,連燈也昏昧不明,只有一只癩皮狗在街尾垃圾箱里翻騰,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顯得益發瘦。
良久,胡蘭成轉過身來,慢慢地說起自己在武漢的情形以及今後的打算,並且說他的日本朋友池田和清水軍官想送他去日本,只是沒有決定是乘船還是飛機,不過他擔心日本人自身都難保還能保證他的安全?再說就是跟他們走,他嫌跟日本人一起走目標太大,可能反招其禍,因此還在猶豫。
張愛玲听了,不置可否,只是說起了曾外祖父李鴻章的一件往事︰
李鴻章曾代表清廷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深感恥辱,發誓「終身不復履日地」。後來,1896年他代表清政府赴俄賀俄皇加冕並簽訂《中俄條約》,期間要在日本換船,日本人早在岸上準備好了行館招待,可是他拒絕上岸,寧可夜宿船中。
次日,要換乘的輪船來了,需要先用小船餃接,他听說小船是日本船,他又不肯登上過渡的日本小艇,人家接待人員只好在兩船中間架設飛梁來,讓他過去,他才登梁換船,直駛俄國。
張愛玲只是很隨意地慢慢地講來,語氣輕描淡寫,與今日事情毫不相干的樣子。講完,輕笑一聲,說︰「那年他已72高齡了,倒恁得倔 !」
胡蘭成听了,半響不語。
胡蘭成當然听出來了話外之音,半晌不語。胡蘭成對她的貴族出身向來敬慕,平日里最喜歡听張愛玲講這些清廷重臣的舊聞軼事,然而從沒有這一刻,像今天這樣刺耳。不過此時哪是講掌故、說氣節的時候?胡蘭成不禁要惱羞成怒起來,只說︰「明天還忙得很呢!」于是,他自己獨自先睡了。
街尾的狗在垃圾箱里翻了一回,到底被它撿到一根骨頭,心滿意足地叼著走了。貓嘆息了一回,也走了。月亮升至中天,蛩聲漸漸地響成一片,有了理直氣壯的意味。
大難來時,口干舌燥。說什麼都遲了。
胡蘭成終于講起了小周︰「我走的時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時候院子里燈光零亂,人來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她邊哭邊說︰‘他是有太太的,我怎麼辦呢?’」
原來胡蘭成是跟小周生離死別來著!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護士宿舍的寢室里?胡蘭成可以進去?
張愛玲總是不願意正視現實,所以老往好一些的地方想。
可是,真相就是嚴酷的。當然是在胡蘭成的床上。胡蘭成要走,當然是在胡蘭成的屋子里,是躺在胡蘭成的床上哭。
「發沒有發生過關系「呢?胡蘭成沒有說,其實也說到了邊緣上了。
不過張愛玲還是相信,小周是一個有心機的女孩子,早熟,又在外面歷練了好幾年,不會輕易就範的。
張愛玲此時的心態很是奇怪,執著于這樣具體的細節。實際上她是不願意,也不敢承認現實。她不再追問胡蘭成,寧願就這麼自己折磨自己。
張愛玲的那張小床,就在l型房間的拐角里,以前兩人睡,並不覺得狹窄,這一夜卻顯得非常的擠。
這個角落里的回憶太多了,不想起它們,就會感到窒息。壁燈照在磚紅色的床臉上,似在紅燈影里。
胡蘭成覺得氣悶,提議到陽台上去站一會兒。上海的夜空還是燈火管制,四周一無所有,張愛玲不能想象,自己在絕望時,曾經想在這兒跳樓的。
從1944年的2月份相識到現在,不過才一年半的時間,刨除胡蘭成在武漢半年的「金屋藏嬌」,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感情,僅僅才維持了一年左右。
心中的陰影折磨著張愛玲,兩個人好像無話可說了。回到房間後,張愛玲恍惚看到,胡蘭成從前的五六個女人好像都裹著長袍,像一些剪影。忽然,張愛玲又想起有兩個外國作家都說過的姿勢滑稽,想著想著忍不住大笑起來,弄得胡蘭成莫名其妙,像泄了氣的皮球,不知道張愛玲在耍什麼花招,更不知道她在演哪出戲。
……後來,胡蘭成睡著了。她看著他的臉,黃黯的燈光里,是她不喜歡的胡蘭成的正面臉。
這時候的張愛玲有一種茫茫無依的感覺。張愛玲睡不著,蜷曲在沙發上,抱膝坐著,不看月亮,只看地上的影子,仿佛想從那婆娑搖擺中判斷吉凶。她知道,他必定會逃月兌法網,她相信他有這個本領。然而,到底用什麼方式逃月兌,又向什麼方位逃月兌呢?她卻全無主意。
其實,抗戰勝利,舉國歡騰,她也高興,諸般禁忌與愁苦總算是消散了!她曾和炎櫻一起,挽了手上街去逛,和人流一起喜笑顏開,體會著自由的空氣。
她們從前在香港,戰爭方歇,記得就死里逃生的第一件事情是想著上街買冰激凌吃;現在還是那樣的心情,特別熱衷于逛街,似乎這是慶祝的最佳方式。
她們逛街看見,從前沿街的欄板上,原來都是女明星的照片,如︰周旋、李麗華、周曼華,她們對著街上的行人不知疲倦地倩笑,人們稱之為「招貼女郎」;如今,卻統統一律換成了蔣介石的標準像,整齊劃一、趾高氣昂、不苟言笑。
炎櫻俯耳對張愛玲的耳朵說︰「看,招貼男郎!」說得張愛玲揚聲大笑起來,張愛玲著實欣賞炎櫻的機智與大膽還有智慧。
然而今夜此時,她才真切地感覺到,她原來是沒有資格這樣大笑的!她終于知道︰原來抗日戰爭的勝利對她而言是有些不同的,也不盡然是可以慶賀的事情。她很茫然,對命運完全失去了自信。
在這個逃亡的前夜,胡蘭成睡著了,正好背對著她。
張愛玲在胡思亂想中——廚房里有一把斬肉的刀,不過太重了,還有一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順手。
對準了他狹窄的脊背一刀!張愛玲幻覺著。
他現在是不受法律保護的人了,宰了他,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看青芸有什麼辦法?
但是張愛玲看過偵探小說,知道凶手永遠都會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個不巧,踫見了人。
「你要為不愛你的人而死?」她這樣問自己。
是啊,為他坐牢、丟人出丑,都犯不著。
——這是張愛玲一生中,最輾轉難眠、最痛苦的一夜!
胡蘭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轉過身來,但是並沒有醒。張愛玲不願意和他面對面,于是也翻了一個身。
從前同他在一起,雖然喜歡,卻在茫茫中也感到隱隱恐懼,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只覺得時間不長。他們總歸是聚少離多,每一次分手都像是最後一次——這一次最像,這大概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她當然不願意胡蘭成去日本,他去了,大概他們就再也見不到了。然而她要他去哪里呢?
還是讓他遠遠地走吧!早上一起來,她最終決定去為胡蘭成測了字。為著胡蘭成,關心則亂,全無自信,只得倚賴起巫力亂神,這是病急亂投醫了。
測字的結果,是朝東為吉。
白天,青芸和丈夫沈鳳林也來了,听了測字的結果,都默默不語。往時人坐在黃昏里,無端便要悲哀起來,如今悲劇真的來了,卻只是一個淡然。
最後,還是青芸的丈夫沈鳳林說︰「那便去我姐姐家躲躲吧,她家在東關。」胡蘭成無可無不可地,說一聲︰也好。便這樣決定了。
其實胡蘭成要的只是離開上海,去哪里都無不可,再說,他對陌生人沒有什麼信任感,反正是要走的,去哪里都行,既然張愛玲特地為他測了字,又特地的報告測的結果是「東」,那就便遂了她的意,朝東去吧。
事情就這樣定了,有沈鳳林護送他去紹興皋埠。青芸把他們送到碼頭,胡蘭成把一張小周的照片交給青芸保管,就倉皇離去了。
送走胡蘭成一行人,張愛玲在自己公寓大門前怔了一會兒。秋空晴朗,街道寂寂,仿佛人都走空了。
她轉身進去,鄰家的一個猶太小女孩在樓梯上唱著︰「哈羅!哈羅!再會!再會……」
一個男人遠行了,可他並不是張愛玲滿心向往的「良人」,他負心在前,很可能又要絕情在後,給風雨飄搖中的女人留下傷痛,就轉身遙去了。
這次分別,已經不比以前了,因為張愛玲為了他移情小周的事,心里難以釋懷。
而胡蘭成亦在亡命途中,難得溫存了。
以前那種男歡女愛、執手相悅的情景不覺間成了往事。
胡蘭成對此次的分別在自傳里語焉不詳,只是含混其辭︰「惟對愛玲我稍覺不安,幾乎要慚愧,她是平時亦使我驚。……我當然是個蠻橫無禮的人,愈是對愛玲如此。」
究竟他是怎樣的蠻橫無禮?又是因何而慚愧,則不得人知,但兩個人心里已有芥蒂是分明的了。
這就是張愛玲生命中最尷尬、最心疼的一個晚上。胡蘭成從武漢逃回上海,藏匿在上海的一個日本軍官家中,臨行逃亡前在張愛玲處住了這麼一晚上,便倉皇離開上海,開始了他後半生持續至終的逃亡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