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才華到底如願地綻開了絢爛的花,可這花再絢爛也逃月兌不了速朽的命運,因為它長在日本侵略者粉飾太平的畸枝上。
在她最得意的那幾年里,這個妙齡而有才情的女人劃著美麗的手勢,明星般地出現在雜志上、報紙上;穿梭于政界、新聞界、娛樂界的名人之間;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寫著自己的文章;空閑時與朋友上街,看霞飛路上美麗的櫥窗;游弋于物質的安慰中;寫各類平民小說;穿各種奪目的服飾;恣意地應用自己離奇的想象力寫日常空間的點滴事態人情;第一次品嘗愛的滋味也與別人不同著;在政治與戰爭的激情中,她從容地演出她純女性化的一曲又一曲的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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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候的張愛玲隱隱覺得她兒時生命中一切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中漸漸地飛遠了。父母離了婚,父親從花園洋房搬到衖堂房子里,再搬到更小的衖堂房子里,再搬回祖上遺留下來的最後的最小的老房子里去,坐吃山空,錢一點點的少了。
對于張愛玲來說,雖然以前也沒有錢從手里過過,可是她從來是衣食無憂的,學費、醫藥費、娛樂費全用不著操心。漸漸地,不行了,連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老師的薪水也這樣的艱難,立在父親的煙榻跟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由于和父親本來就是不甚融洽,這種金錢上的磨難倒還是心理承受的準備;令張愛玲最傷心的是︰有愛,也會因為金錢而磨掉的愛,譬如和母親的關系就是因為金錢而一點一點的磨掉愛。
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情。在女兒的眼中母親是遼遠而神秘的,甚至在穿馬路的時候偶爾被母親拉著手,便覺得有一種于母愛生疏的刺激性。
然而,再羅曼蒂克的愛一踫到落魄的現實也難免要碎。漸漸地,母親也窮了。母親是個清高的人,有錢的時候不在乎,即便後來沒有錢了,母親也絕口不提錢。母親提錢也好、不提錢也好,縱然也可以不提錢,可現實總是在那兒擺著。在母親的窘境中張愛玲三天兩頭問她拿錢,張愛玲為母親的脾氣磨難著,張愛玲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生活中說不明白的瑣屑與難堪,也一點點地毀掉了張愛玲心中的母親那羅曼蒂克的愛。
中學的時候,張愛玲看得出母親為她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母親的這些犧牲是否值得。母親懷疑著、張愛玲自己也懷疑著,張愛玲常常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仿佛一個惶惑的未成年人赤果果站在天底下等待裁判。母親當然會管她,然而大家心里都有難言的煎熬。
貧窮是沒有靈性的。
從富貴之家陷入困頓,對難以把握的失去,有刻骨銘心的傷慟,養成了張愛玲拜物的俗脾氣,對于眼前所有格外珍惜,銘刻失去的痛苦之後,才知道擁有的快樂。就像到了晚上,坐在火盆邊,就要去睡覺了,一般人都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溫暖的一剎那,「炭屑發出很大的熱氣,星星火火;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像山城的元宵夜放的煙火,可以使人聯想起古書里記載的唐宋燈市的熱鬧。」
然而張愛玲不要以速死為代價的絢爛,她用鐵鉗夾住火楊梅似的紅炭基,只是舍不得弄碎它。心想︰碎了之後,燦爛地大燒一下就沒有了。本來,馬上要去睡了,炭基自顧自燒著也無益,可要把這個完整的東西故意搗碎還是非常心痛的。
張愛玲在穿衣飲食上對于擁有的東西也溫情地慳吝著,有一件藍綠的薄棉袍,是母親和自己都中意的顏色,已經穿得很舊了,袖口都泛了色,因為喜歡,不嫌舊又拿出來穿上身,又趕快月兌下來,惟其因為就快壞了,更是看重它,總要再等有一件同樣顏色的,才舍得穿。吃菜也不講究翻新,好吃的菜才夾了一筷子接下去趕緊說︰「明天再買,好麼?」永遠蟬聯下去,也不會厭。
她害怕變化,變化就有危險的失去,而失去是可怕的回憶,她不長的生命中已經有太多的東西永遠飛去了,已經成了永遠的遺憾了!
張愛玲在同學、朋友的回憶里是一個沉默、懶惰、少友、落寞的影子;沒有生氣,沒有變化,沒有激情,整日懨懨地徘徊在不幸家庭的陰影里。她所讀的聖瑪麗亞學校是上海著名美國教會女中之一,素有貴族化聲譽,在讀的學生大都來自達官顯要、富貴之家。在新派洋務人士心目中最富盛名的上海聖約翰大學是她的子弟學校,專收男生,孫中山曾到聖約翰做演講,對同學寄托深切希望。學校的校訓是︰要使學生成為新的、自由坦直的、有思想、有崇高目的和行為的人。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學校一直都以管教嚴格著稱。
在張愛玲富人圈子的同學中,也有不少成為家庭的背叛者,像聖瑪麗亞學校、聖約翰大學這樣貴族化的教會學校的孩子們,也和出身貧寒的師範學校的子弟們一起走進革命者的隊伍里。他們意氣風發,風華正茂,站在財富、青春和才情的制高點上藐視一切,揮斥方遒,乃至與自己的過去決裂,這樣的人大多終身坎坷。
張愛玲沒有成為這樣的決裂者,實際上她又有什麼東西可以決裂?她是教會學校里最不起眼的貧寒子弟;她是學校里少于五分之一的沒有燙發的女生之一;別人穿窄窄袖旗袍的時候她穿著老土的寬袖;她沒有高跟鞋;別人的父親開著豪華車出入而她的父親在昏沉的老房子里躺在煙榻上吞雲吐霧……
沒落的家族已經培養不出背叛者,已經提供不了背叛者應有的驕傲與盛氣。本來可以傲岸狂飆激情的貴族中學里的日子,回憶起來都是暗淡而丟臉的。
中學時期在繼母統治下生活著,揀繼母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的是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一直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只有兩件藍布大褂是自己的。
張愛玲在學校里是窮學生,在親戚中,漸漸有被周濟的窮親戚的感覺了;中學臨畢業的時候,舅母有一次對她說︰等我翻箱子的時候要把表姐們的舊衣服找點出來給你穿。張愛玲連忙說︰「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紅了臉,眼淚滾了下來,不由得喟嘆︰從幾時起,自己變成被周濟的窮親戚了呢!!
其實也不是真的窮到這樣的心酸,只是襯著以前富貴的底子,分外刺眼,自己心中也因為對比而分外刺痛。
雖然依舊在貴族圈子里待著,有的也只是名分了。就像一個站在閉塞的街道當中的愛爾蘭姑娘,衣著寒酸,面色慘淡,只有一長串難念的名字和胸口掛著的一枚圖案奇怪的勛章表明她和祖上一樣是貴族,此外別無所有……
也不對,此外她還有一些自己的東西︰她的天才,她的天才夢想,還有從富貴陷于困頓的家庭里長大的孩子大凡具有的對人情世故的早慧。
張愛玲清楚地明了她的所有,與她的一無所有。于是她的努力,努力著憑赤手空拳、毫無退路的奮斗可以到達童年時所夢想的世界︰去到有著藍天下的小紅房子的大洋彼岸去、要勝過林語堂、到國外去介紹中國卡通、要循著母親走過的足跡。
張愛玲的努力終于沒有白費,自己懷疑著、母親也懷疑著是否值得的種種犧牲,終于有了一個圓滿的結果︰高中畢業那一年以倫敦大學遠東區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而被錄取。
可是,總圓滿不了的,因為時代在亂世中,戰爭爆發了,去英國的夢想變成突然的幻想了。
那麼近,近在觸手可及的留學夢,隨著二次大戰的一聲炮響便是千山萬水發生戰爭,命運迥然嘎止。
于是張愛玲去了香港大學,又是一個充滿了個人奮斗主義者滿打滿算的計劃,發奮用功,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甚至有先生給了她十幾年自己教學從來就沒有給過的分數,而且連得兩個獎學金,因為成績的優異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循著這條路她滿有希望成為有出路有前途的人。
然而,又是炸彈,又是無情的炸彈,炸毀了學校所有的文件記錄,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她的努力又全部被打翻了,回想起來,自己還不如游山玩水、看人、談天,而但當時卻為遠大的計劃逼迫著,孜孜地忙著,除此認為其他一切的活動與行為都是在糟蹋時間。
張愛玲對于戰爭更有了除了女性直覺以外的切膚之痛,留學計劃兩次落空,心里逐漸懷疑起來,那一類循規蹈矩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要被打翻的吧?
香港之行的港大學習生活使張愛玲第一次置身于在傳聞中已經歷了無數次的真正戰爭中,加強了她對亂世的不安感,同時,香港那華洋混雜,每個人都身份不明的城市,感覺完全有別于中國髒亂卻熟悉的日夜,那種夸張的眾生相,失去了根的浮面的掙扎與努力,雜亂的人與人之間的扭結,一切的歸根到底,都引發著她深深的不安。
在那樣一個不確定的時間和地點,一切都不可靠,今日與明日轉瞬即逝,今日與明日卻迥然有別,在這個不可靠的世界里,想要努力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可她依舊什麼也沒有。
過人的才華在戰亂的炮火中是多余的聲音。在香港的回憶依舊比高中時代更為強烈的貧窮、困窘與飄零之感。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又到了香港,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是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驚醒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里過夜……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直縮直縮,還是沒處躲,忽然听見汽車喇叭聲,來了個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後要住讀的。汽車夫 拍門,宿舍里頓時燈火輝煌,我趁亂往里一鑽,看見舍監,像見晚娘似的,陪著笑臉上前喊了一聲「sister」。舍監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你也來了?」她也沒有多寒暄,徑自上樓,找到自己的房間。」
夢到這里為止。第二天告訴姑姑,一面說,漸漸漲紅了臉;一面滿臉含淚;後來在電話里又告訴了一個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里也提到這個夢也哭了,後來在自己的文章里寫著這個夢又哭了。
簡直可笑——這樣一個冷漠理性的人,為了這個夢可以耿耿于懷地哭這麼多次,說那麼多次——張愛玲從小到大實在難得掉眼淚的。她可以小氣地把一點點委屈都記得特別牢,這對于作家是有好處的,多一點患難,多一點枝枝節節,就多開一點花。
她受了一點點生活的傷,可是沒有嚴重到劇烈憎惡的程度,也沒有嚴重到激烈地走極端,剛好只夠使她生活得比較切實,有一個安穩切實的底子,對于眼前所有格外吝惜,把一切都好好存起來使這個世界顯得更豐富了。
張愛玲太吝惜這個現存的世界了,吝惜到了是非黑白不分,統統愛惜的錯誤地步。從1942年到1943年張愛玲在淪陷區一夜成名。當張愛玲成名後,將張愛玲成名後的面有得色的照片,放在抗戰背景中,中華民族憂憤的集體群相中,顯然透著一種隔膜的不和諧。
那是一個涇渭分明的年代,站到這邊來,或者佔到那邊去,沒有中間派,同仇敵愾的中國人誰也不承認中間派。那麼,從民族正義的視角看過去,張愛玲成了炎黃子孫皆可恨的背叛者。
可是,倘若用張愛玲憐憫別人的態度來看她自己,也未嘗不可,張愛玲說過——每一個可恨的人,仔細分析起來都是可憐的。
張愛玲這個看似冷漠恣肆的冷眼旁觀者,內心也無時不在承受著戰亂紛飛帶給她的一個煎熬,生命點滴逝去,夢想一點都沒來。
如果她用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樣惘惘的威脅。
從兒時的憧憬,到讀書時代為憧憬所作的一切的切切實實的計劃,一次次都落空了,一次次可以把握的努力,可又有多少半路殺出來的偶然?「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啊?」這是張愛玲的心聲。
于是,在懷疑論的威脅中急急地抓住,孜孜地忙碌。「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她不停地自己催促自己︰「快,快,遲了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她有一個目標朦朧地在那里,張愛玲掛念著,向上,向上。究竟怎樣向上,她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有沒有選擇,不知道要不要選擇。何去何從?何去何從?何去何從???
張愛玲灑淚回眸著自己這麼多年來所走過的路,在這漩渦急急的時代里,誰又能做得了命運的主?張愛玲能夠嗎??
注1︰近期因為家中有病人,更新緩慢,希望得到朋友們的諒解。
注2︰提前祝願朋友們國慶節快樂,節假日出去走走、出去看看,會舒心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