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畢竟出身世族大家,家世的高貴與遺產的豐厚使她自小就不曾嘗過被奴役的屈辱與悲慟,成年後她雖然未沾上祖上半分遺產,但是她寫作的收入仍然能夠使她大體上保持著中產階層的優裕,所以新的時代給予眾多底層民眾的喜悅感,她的確很難體會到。
這並沒有什麼錯,問題只是在于,她作為一個天生的小說家,她的興趣,她的表達,都需要一個有閑男女上演浮世悲歡的舞台。有了這樣一個可供佟振保、範柳原、白流蘇之類活躍的舞台,她才可能作為一個觀察者、一個嘲諷著、一個天才女子而存在。舍掉了這個舞台,她亦大約是喪失了自己的。但是,在一片灰的、藍的海洋中,這種前景已分明在望。
還有一個因素是她不能不考慮的,那就是大陸日益濃厚的政治氣氛。這是張愛玲有生之年從未經歷過的。新中國成立後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已經在此時悄然醞釀。作為遠世之人,她已經歷過香港淪陷,上海淪陷,抗戰勝利以及全國解放。
「破壞」一個接一個地接踵而至,她對時局已養成了一種直覺。50年代初,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不用說她也有強烈的預感。在一個有陌生的人群(工農大眾)建立起來的陌生的秩序(無產階級專政)下面,她對自己的前途很難抱有太大的信心。
正當此時,張愛玲從朋友處得知香港大學已經復校。一半是出自于對自己將要置身于陌生環境的困惑,一半是想繼續完成自己的學業。張愛玲決定申請復讀香港大學,決定告別培養了她、成就了她的上海。這是不是一條正當離開祖國的理由??
當時張愛玲對外公布的理由就是「繼續因戰事而中斷的學業。」
50年代初,國家對于出境人員審查並不像後來那樣的嚴格,張愛玲竟然比較容易地就獲得了出國的批準。
她是不是大概已經預感到「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
黃逸梵走的時候,也曾經明白地表示︰不打算再回來了;她是母親的女兒,也做了同樣的選擇——這堅貞決絕流淌在血液里,是由母親遺傳給她的。
她便這樣的走了,沒有向任何人告別——那時她最要好的朋友炎櫻已經先她一步離開了中國,去了日本;而炎櫻的兩個弟弟也都先後考入香港大學,一個攻讀工程學,一個攻讀醫學。
上海已經呆不下去了,而台灣也非理想之地,五六十年代台灣那種嚴峻的政治氣氛恐怕同樣不適合張愛玲這樣的人。因而,她選擇了香港,那里有她很多的回憶。後來,她連香港也放棄了,去了大洋彼岸——一個沒有中國政治影響但比誰都關注中國的地方。
後來有人姍姍然地說如果張愛玲留在中國,輾轉內地,再多經過幾年歷練,「給生命加強一點受過折磨的活力」,或許會更加成熟,文采會更加飛揚;又說她離開上海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壤,文字便失去了水靈與生命感,文字便枯萎失色,並以此認定她離開上海絕對是個錯誤。這里我不想做無謂的猜測。但我認為張愛玲離開上海是絕對正確的。
甚至幾十年後,也有人曾說︰如果張愛玲不走會更加放出異彩。我不敢認同,歷史也不可以假設,探究張愛玲不走會怎樣,似乎是毫無意義的,但我們不妨來看一看蘇青後來的命運︰
1949年底,蘇青加入了婦女團體「婦女生產促進會」,算是嘗試進入新的生活,但一時卻找不到工作,無法養家糊口。
這時有個香港的熟人告之,香港《上海日報》想請一些當年走紅的老作家寫稿子撐門面,于是蘇青便寫了《市婦運會請建廁所》、《夏明盈的自殺》等32篇稿件寄去,可是非但沒有收到分文的稿酬,反而因「諷刺新社會」的嫌疑而受到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告。
這條路等于斷了,那些應得的稿費,她懷疑是被熟人侵吞,托已在香港的潘柳黛代為討要,也無結果,以致生活越發困頓。
1951年,上海市文化局戲劇編導學習班招生,蘇青前去報名,但沒有被錄取,後來由夏衍出面才被批準。
學習班畢業後,她被分配到由尹桂芳任團長的芳華越劇團工作,為配合「三反」、「五反」運動寫了幾部劇本,都沒有獲成功。(尹桂芳是著名的越劇表演藝術家,芳華越劇團是尹桂芳的私營越劇團。)
後來,她又改編了郭沫若的《屈原》,于1954年5月首演,反響甚好。該劇在參加華東戲曲觀摩會演時,佳評如潮,演職員獲獎的人甚多,獲得演出、音樂一等獎,可她這個編劇,卻因為「歷史問題」未能獲獎,連蘇青應該得到的劇本獎、導演獎統統取消。蘇青憤然不平也無濟于事。後來,由她編劇的《寶玉與黛玉》在京、在滬連演三百多場,創下了劇團演出的最高紀錄。這是蘇青在解放後最輝煌的一個時期。
其後,厄運突然降臨。她在改編歷史劇《司馬遷》的時候,曾寫信向復旦大學教授賈植芳討教。不料,在1955年「胡風事件」中,賈植芳被打成「胡風分子」,公安機關在賈植芳家炒家時,發現了蘇青的信,蘇青就此也被打成了「胡風分子」,被關進上海有名的政治犯監獄提籃橋監獄。(也有的人認為蘇青的被捕是受潘漢年、楊帆案子的牽連。不管誰的牽連,蘇青坐牢獄2年。)
1957年蘇青被「寬大釋放」,回到劇團無事可做,只能去看劇場大門。1959年芳華劇團遷至福建,蘇青不願跟去,遂被安排在黃浦區文化館下屬的紅旗錫劇團當編劇,兼做配角唱戲,同時還要負責字幕,工作相當艱苦。其時,她也配合形勢寫過《雷鋒》、《王杰》等劇目,但毫無影響。
1966年特殊時期爆發,蘇青被炒家批斗,同時被錫劇團辭退,生活無著落,在里弄,蘇青天天脖子上掛著大牌子在自家門口罰站,牌子上寫著「漢奸情婦」、「文化漢奸」等罪行。蘇青在特殊時期飽受磨難,淒涼無比是空前的。
後來,落實政策,總算被黃浦區文化館收留,拿著一份微薄的工資,在批斗與關牛棚的日子數年還停發了工資。蘇青于1975年退休,每月領退休工資43.19元。
蘇青的晚年極為淒涼。她原來居住在市區瑞金路,環境簡陋,要與鄰居共用廚房、衛生間,且經常受鄰居的欺負。無奈之下,便與郊區一戶人家調換了住房,以求安寧。
在漫長的歲月中,她與已離婚的小女兒李崇美和小外孫三代人,住在一間10平方米的房子里,相依為命。
長期的精神磨難與生活困苦,使晚年的蘇青患有多種疾病,基本斷絕了與外界的往來,惟有與王伊蔚老大姐沒有斷過聯系(王伊蔚抗戰前《女生》雜志主編),蘇青在給老友的最後一封信里寫道︰
「成天臥床,什麼也吃不下,改請中醫,出診上門每次收費一元,不能報銷,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麼人也不通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時期也不遠了。」
人到此時,方知生之艱難。若回想起當年蘇青對冰心的無情挖苦與調侃,怕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1982年12月7日,蘇青去世。終年69歲。病危時,她很想再看一看她自己的作品《結婚十年》,但家中早已經沒有這本書了。
蘇青死後兩年,上海市公安局做出了《關于馮和儀案的復查決定》,稱︰「經復查,馮和儀的歷史屬一般政治歷史問題,解放後且已經向政府作過交代。據此,1955年12月1日以反革命案將馮和儀逮捕是錯誤的,現予以糾正,並恢復名義。」(馮和儀是蘇青的原名,蘇青是她的筆名)
這里還要交代一句就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隨著張迷們又一次掀起的第三次「張愛玲熱」的浪潮,蘇青也被挖掘出來出名了一段時間,她的作品《結婚十年》等舊作大量印刷發行。可惜這轟轟烈烈的熱鬧,蘇青早已看不到了。
——無需多說了,以蘇青的命運作參考,張愛玲遵照母親的勸告去了香港,無疑是正確的,沒有錯。
在當時,張愛玲並沒有燃眉的危機,且也有夏衍這樣強硬的庇護者。張愛玲的出走,只是一種遠見,一種我們不得不佩服的遠見。
當柯靈將張愛玲去香港的消息告訴夏衍時,這位極其愛才的文藝界前輩感到十分惋惜。不僅如此,張愛玲的許多讀者朋友也為之惋惜。但大家似乎都沒有認為張愛玲不應該走。我們設想︰如果張愛玲沒有走,她受到的劫難應該是空前的、災難性的,就她自己恐怕也是這樣預測自己未來的,所以她選擇了離開。
張愛玲離開上海最直接的動因,是她在抗戰期間輝煌的聲名,這恐怕是她心里最大的隱憂,在1946年出版的《增訂本》的「序言」里就可以看出她的隱憂有多麼的深。盡管辯白得如此詳細,辯白總歸是辯白,事實總是存在的,在激憤的民族情感中這是難以被原宥的錯誤。而且當時全國的政治氣氛又是那樣濃烈而緊張。連夏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確實如此。臨行前,張愛玲仿佛已听到政治風暴來臨前咻咻的鼻息聲,所以與姑姑約好不聯系。姑姑把珍藏多年的家族相冊交給張愛玲,認為她是家庭傳人中最適宜的保管者。
這本相冊跟隨張愛玲輾轉海外,「三搬當一燒」,在美國多次搬家經歷中張愛玲從沒有讓它遺失過。她一直和相片中的故人一起重歷往事,在自己逝世前兩年完成了她的最後一部作品,她的家庭側記《對照記》,里面的照片就出自于當年姑姑鄭重交給她保管的舊相冊,這是這個純中國式女人孤獨走在異國天空下時,與故國故鄉故人惟一的血脈聯系。
對于張愛玲在淪陷時期的「橫空出世」,她的創作高峰只有兩年,精品也只有幾部。但她卻在這有限的時間和作品中,開放出她的燦爛的智慧之花。這朵智慧之花開放得如此恣肆、美麗、生動、潑刺刺的饒有特色,越加襯托出開放後的蒼涼無比。
應該說,張愛玲正是夤緣際會,換任何一個時代、環境,都不能成就這朵奇特的別致的奇葩。因為從政治傾向上看張愛玲,在密切結合著時代風雲的現代文學史上,張愛玲歸不了隊,也入不了「流」。恰如在文學上給予張愛玲許多幫助和友誼的柯靈先生曾給她算過的︰「五四」時代的文學主流是反封建;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學,主流是階級斗爭;抗日戰爭時期,主流是抗戰文學。她都入不了流,排不進隊。扳著手指頭算算,偌大文壇,那個階段都安不下一個張愛玲。
是上海淪陷,才給了她一個機會。讓她大顯身手,肆意實現對文學的狂喜享用。于是,種種原因決定了張愛玲只屬于淪陷時期的上海,時間也就那幾年,恰如廢墟上,怒放的一叢罌粟花。這是張愛玲的幸運,抑或是她的不幸,是很難做結論的。
「惘惘的威脅」,在張愛玲內心深處永遠的結。
——她解不開,也許是一生也解不開。
所以,只有告別上海。
褐赭色的落葉,是成熟的顏色。越黃的深,越可從上聯想到它在熱烈的夏季里曾有過怎樣青翠逼眼的綠色與勃勃的生命。
張愛玲就是一片深赭色的落葉。她的生命曾絢爛得讓人覺得不安。
可當她從枝頭掉落,沒能妥帖地歸于大地,甚至隔著水門汀也沒有,沒能像那片幸福的落葉,和它的愛,一起靜靜地睡在秋陽里的大地上,隔著上海親切的水門汀。
她得不到這樣安寧單純的快樂。
她是一片焦黃輕靈、隨風而逝的落葉。從枝頭飄落,她的根,再也捉不住她去的方向。
至此,張愛玲在人生的旅程上,留下了傳世精品《傳奇》與《流言》,一並留下一段奇世姻緣。現在,張愛玲選擇毅然出國,又開始了她的旅外生涯。
她此去,是明智,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