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張愛玲在香港,一待就是3年。有美新署的一份差事,有宋淇夫婦這樣的良友,倒也不寂寞。我們回過頭來想,如果她能稍假時日,潛心體會一下香港的眾生世相,重新拾起她得心應手的都市題材小說,很可能會有一番新氣象。世上沒有如果
張愛玲的赴美申請終于批下來,張愛玲準備前往大洋彼岸的新大陸了。這個新大陸,陌生的環境,沒有親人,前途未卜,去國千萬里,何日是歸期!?
13年前她離開香港,是回到上海,回到她熟悉的上海。那時候,她正年輕,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後來她又在上海開創了她輝煌的文學事業,也度過她一生中短暫明亮的「橙紅色」的時期。而這一次,她又要離開香港,而且是以「難民」的身份遠走異國他鄉。她知道自己是在駛向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個無法預測的前程。
上海她是回不去了,在香港和台灣她的影響也是很有限,她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向前走。
張愛玲對「大海」是沒有什麼好感的。還記得她自己8歲的時候一路經過綠海洋黑海洋從天津到上海的迷惑;也還記得她19歲的時候從上海來香港讀大學的緊張;還記得她22歲的時候由于戰爭從香港輟學回到上海的失落;還記得在她32歲的時候與祖國不辭而別匆匆離開上海前往香港的突突忐忑;更記得剛剛不久從香港去投奔在日本的炎櫻那種悵惘與焦慮;而這一次,這一次的航海,又會給她的人生帶來什麼??
1955年11月,正是香港花團錦簇的熱鬧季節,張愛玲身穿深黑色的旗袍,披著帶有流蘇的女乃色披肩,收拾了很少的隨身物品,只攜帶一只還是母親留給她的那只皮箱,乘上「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離港赴美。
說起行李,張愛玲到哪里都不會有太多的行李。她一直認為身外之物都是累贅,身為作家,又酷愛讀書,但她卻極少買書,讀書寧可借來讀,倒並非「書非借不能讀也」,而是「一添置了這些東西,就仿佛生了根」。這是張愛玲的一個原則,不隨便添置任何一件物品,包括書。所以在她的行李里,除了一點點生活必需品,就只有不多的衣服,還有家族的相冊,這相冊是離開上海時,姑姑交給她保存的家族物品。張愛玲的後半生,搬了無數次家,丟了許多的東西,甚至一些重要的手稿都在搬來搬去的過程中遺失了,但是這部家族相冊卻伴隨著張愛玲的大半生,張愛玲一輩子視為珍寶保存完好。
淒冷的秋風,吹起了張愛玲深黑色的旗袍。「克利夫蘭總統號」在香港維多利亞灣啟航了。張愛玲強忍淚水,與在碼頭送行的宋淇夫婦揮手告別。「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張愛玲的心頭不禁一片黯然。在香港三年寫作的收入,除了維持基本生計以外,她並沒有什麼積余。與宋淇夫婦告別時,張愛玲的心情很不好。很少流露自己情感的張愛玲,此時再難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因為,她的前途就像眼前這一望無際的海洋一樣沒有邊際,她不知道將要迎接她的是什麼。
彼時,張愛玲站在甲板上,手扶欄桿,看著這個白茫茫的大海。抬頭是天,低頭是海,觸目都是幽暗翻滾的藍,藍得讓人絕望,張愛玲看厭了那無窮無盡的藍色。海風吹干了她的臉頰上的幾滴淚珠,又灑上了幾滴咸濕的海水,海水是咸的,苦澀的,如同這蒼茫中的人生之旅……
她想到過40年後這個波濤翻滾的大海將會吞沒她的遺骸嗎??她想過愛因斯坦的遺囑會與自己發生什麼關系嗎??(張愛玲曾被提名獲諾貝爾文學獎)
張愛玲對大海是沒有什麼好感的,總覺得這個世界上的水太多,最贊成的就是荷蘭人的填海抉擇。然而,40年後,她自己也會選擇願意將自己的骨灰撒入大海,做永生永世不停息的漂泊。
當她眼看著最親近的友人也要與自己分別時,她禁不住落下了眼淚。如果她沒有在香港認識宋淇夫婦倆,那就一個送行的人也沒有。
「天道無親」的張愛玲確實是已經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了。當維多利亞海灣那熟悉的景物漸次從自己的視野中消退,輪船駛進黑暗而寒冷的大海時,張愛玲又一次真正的感到了「赤果果」的站在了天底下。
張愛玲以前從沒有對自己的冷清孤寂有什麼不好的感覺,但那是在中國,周圍都是與自己同文同種的同胞,此後就不同了。她將要去一個陌生的國度,雖然在電影上、畫報上、在小說里,張愛玲覺得自己早已經熟悉了這個國家。然而,正像與一個人戀愛和與他生活在一起會大相徑庭一樣,遠不是那回事,正如遠遠地了解一個國家和生活在其中也決不是一回事。這其中的差別只在張愛玲親身體驗到以後她才會明白,而那時,她已經無法回頭了。
在與宋淇夫婦告別後,張愛玲的心情一落千丈,當維多利亞灣那熟悉的景物消失在黑暗時,張愛玲不禁潸然淚下。張愛玲回到船艙,她就開始給宋淇夫婦寫信,船到日本時,她便下船寄給了宋淇夫婦6頁信紙的長信。信上說︰「別後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離開香港(1942年春)的快樂剛巧相反,現在寫到這里也還是眼淚汪汪起來。之所以這樣趕快寫信來,是因為有許多的小事情,一擱下來就覺得不值一說了,趁有空的時候便快寫來。」
這樣淒惶,這樣無望!這漫漫的旅程,教人怎生承受??張愛玲不知道命運將會把她帶向何方,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頑強地承擔未來的一切。
這一年,張愛玲35歲,離她的「傳奇時代」已經整整10年。這時候的張愛玲,沒有事業,沒有婚姻,甚至于沒有錢。她不知道命運將會帶她去往何方。這時候的張愛玲,還是很明顯地保持著她的相當的童真和熱情。
她成名得比別人早,成熟得比別人晚,成長期好像特別長。這次赴美是她人生事業的嶄新階段,在那個陌生的國度里,她寄予著她後半生的全部期望。
友誼、事業、名利、愛情,都要在美國這里重新拾起。
打這以後,張愛玲始終都在與宋淇夫婦保持著通信聯系。而且,總是事無巨細地向他們「絮絮訴說不休」。其實,這位天性內傾,不喜與人交游的才女,一旦和朋友締結了深交,就會毫無保留地付出她的真摯的友誼。她與宋淇夫婦二十年如一日的莫逆之交,她與炎櫻的一世情緣,都可以看出張愛玲的款款深情。
宋淇先生說︰「二十幾年過去了,她的舊信已積成一大堆,我們偶爾翻閱,讀到那些富于‘張愛玲筆觸’的字句,又像在斗室中晤對清淡了。」
宋淇夫婦是張愛玲與故國、與歷史、與自身的文化背景的唯一的實實在在的聯系,除了這個,就只有她自己的創作了,那時宋淇夫婦是她唯一的精神維系。這是後話。
張愛玲乘坐的「克利夫蘭總統號」,于1955年11月是在舊金山入境美國的,張愛玲的移民手續在檀香山進行,審查比較順利,但也出現了小小的誤解。一位矮小的日裔美國人將張愛玲的身高本是五尺六寸半,而他錯寫成六尺七寸半,使得下一個審查者看了張愛玲身高記錄便上下打量起張愛玲,弄得記錄與現狀的極不符合,使得張愛玲十分尷尬。張愛玲稱之為「弗洛伊德式的錯誤」。張愛玲後來自己解釋說︰「心理分析宗師弗洛伊德認為世上沒有筆誤或是偶而說錯一個字的事,都是本來心里就是這樣想的,無意中透露的,因為我瘦,看著特別高。」
張愛玲直到晚年,一直都記著這件事。也許是因為它有趣,也許是一種絕妙的暗示。張愛玲從踏上美利堅土地的第一天起,就發生著一些陰差陽錯的事。可是,其中的因緣,這又有誰能說得清呢?這是不是一種暗示?起碼這也算是一個赴美以後的第一樁小小的插曲吧。
驗過手續之後不久,張愛玲坐上了開往美國的第一大都市紐約的火車。紐約,人稱是一個applecicy(隻果城市),它的誘惑力和美味,使每一個到達這里的人都要忍不住咬它一口。也有詩人說︰「如果你愛他,把他送到紐約去;如果你恨他,把他送到紐約去。」
這是一個文明與野蠻,融豪華與貧窮于一體的魔女一般的城市。見過香港的殖民地風情,見過舊上海的花花世界,張愛玲對高樓林立不見天日,汽車多過行人的現代化城市並沒有多少興趣。年輕時節那種對生活津津有味的品嘗,對她早已失去誘惑,這些已經像她的小說一樣留在了大陸。
張愛玲在港大一起讀大學的好友炎櫻正在紐約等她。
見到了炎櫻,就像見到了上海,見到了從前熟悉安穩的一切。風雨故人來,在這個異國的寒夜有炎櫻,多少讓張愛玲覺得倍感欣慰。
紐約是美國的門戶,同上海一樣,是另一個繁華的世界性的大都市。通過櫥窗也可以看到整個美國的生活。摩天大樓,繁榮的港口,寬闊的街道,紅香綠玉,車水馬龍,令人目不暇接。……這一切,無不昭示著一種鮮活的美利堅文化的特色。
張愛玲是抱著大干一番的勁頭來到紐約的,她先是在炎櫻家小住幾日,盡管她與炎櫻的友誼總是在平淡中見其深邃,但這種生活方式不符合張愛玲一貫的做人準則,她是屬于那種崇尚獨立的人,不願沾上一點的依附關系,當年與姑姑住在一起她都必得經濟分明,更何況要借住在好朋友家。
炎櫻在紐約做房產經紀人,經濟還較富足,但是張愛玲仍然希望只要有機會就不要依靠他人。炎櫻在紐約的美國朋友很多,常來常往中,張愛玲只注意听著是否有合適的住處。
剛巧听了炎櫻的一個熟人介紹,有人從紐約的一間職業女子宿舍搬出,張愛玲詳細地了解了情況後,覺得還是自己搬過去方便一些。不久,在炎櫻的安排下,張愛玲住進了這幢專為窮人開辦的女子職業宿舍樓。
這個女子宿舍的名字叫「救世軍」宿舍,坐落在哈得遜河岸,帶有濟貧的性質,是救濟難民的。這是一個簡陋的公共宿舍,有一個黑洞洞的公共大廳,足有一個學校的禮堂那麼大,而且也有像禮堂一樣的講台,台上還有鋼琴,台下空空落落地散放著一些沙發。
這是一個魚龍混雜的救難所,其設施寒傖簡陋,費用低廉,前來投住的也大都是貧寒無依的人。不但外人看不起這個地方,就連住在那里的女孩子也羞于向別人提起,怕人知道。張愛玲由于經濟緊張,也就住了進來。不過,她倒沒有感覺住所陋俗,安之如素。張愛玲她很希望在紐約這個地方重新開展她的文學事業。這是她由香港赴美的主要計劃。
若說張愛玲此番去美國,前途茫茫、毫無著落,其實也不確。以張愛玲的聰明和精明,即使是冒險也是有分寸的冒險——是計劃和安排內的冒險。她自己一直都有一個冒險的準則「讓生命來到你這里——生命它有它的圖案,我們惟有臨摹。」這是張愛玲在自己的《傳奇》再版序里這樣說的。
然而,說是這樣說,但是在一定的限度內,張愛玲總還是希望可以自己敲敲打打,按照自己的意思來雕琢,她總還是希望生命不要發展到離她的預計太過遙遠太不可即。
來到紐約,張愛玲還並沒有什麼確切、明確的目的,除了逛一下紐約城,印證一下自己從電影、畫報上得來的一些印象之外,其余的,怕就是和炎櫻一起逛街、吃東西了。
但是還有一個人,張愛玲是非常非常想要見一見的,一償自己多年的夙願。
這個人就是此時正住在紐約的胡適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