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5個月的香港之行,就這樣亦充滿陽光開始、以陰霾密布結束。再苦難的日子也有一個頭。
張愛玲提前完成了新劇本,香港電懋影業公司的老板對劇本大為欣賞,想跟張愛玲協商再改編幾部劇本的事,要張愛玲遲一些再走。
張愛玲連一分鐘也不想多呆了,堅決拒絕。
張愛玲終于就要回美國了。1962年3月16日,張愛玲帶著充滿著失望而又期待的心情,乘上了離開香港飛往華盛頓的飛機。香港,這是她的傷心之地,也是她最後一次來到香港,雖然今後她仍然會為了謀生而給香港寫劇本,但她是再也不想回到那塊地方了。
最興奮的當然還是賴雅,賴雅望眼欲穿地等回了張愛玲。他等愛妻等得心切啊,明明是16日從香港起飛而18日才可到達華盛頓,但賴雅從3月16日起,賴雅就在日記中寫下了「愛玲離港之日」的字樣,期待著她的早日歸來。
按照原來計劃,張愛玲應在18日到達,可是賴雅17日就一個人跑到了候機大廳,從朝陽初升一直等到日落黃昏。真的,他是多麼盼望奇跡能夠出現,他一天都不願意再等待了。
第二天,3月18日,賴雅和女兒霏絲又一起去華盛頓機場迎接張愛玲。當張愛玲迤迤然地從飛機上下來時,賴雅使勁地朝他揮手,默默相望,他們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千言萬語,化成為一句話︰「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張愛玲與賴雅,他們在華盛頓機場緊緊相擁!
小別勝新婚。他們乘車回到市里,賴雅首先急切帶著張愛玲參觀了他租的新公寓。這個公寓位于華盛頓第六街的一個名叫「皇家庭院」的幽雅公寓,張愛玲一看果然是一所幽靜樸素的公寓套間,張愛玲對這個新租的公寓相當的滿意。
那一天,風沙很大,但他們卻覺得彼此心里都暖融融的。走在回歸的路上賴雅還立刻陪同張愛玲暢游了國會大廈和國會圖書館,走進國會圖書館,張愛玲環視穹頂的堂皇,不禁對這些建築的富麗雄偉嘆為觀止,張愛玲一陣莫名的激動。
這個國會圖書館建于1800年,藏書量過億冊,書架的總長超過了800千米,是全球圖書館中的巨無霸。
賴雅的心中此時充滿了驕傲︰我給了愛玲一件最好的禮物。
回到家里,賴雅已經準備好了咖啡和麥片粥。張愛玲又為自己抄了一盤雞蛋,香氣溢滿了整個小屋。張愛玲覺得有些倦了,就斜倚在沙發上,看著賴雅在認認真真地做漢堡包及色拉。就在飯菜端上桌子的一瞬間,張愛玲覺得有一種幸福溢上心頭。有「家」真是好啊,家是一個最溫暖的避風港灣。只要撲在「家」的懷抱里,所有的委屈、辛酸、都是可以消解的。張愛玲在賴雅的溫情與親情的照應下,慢慢忘記了香港之行的不快。
晚上,張愛玲和賴雅去了霏絲家,張愛玲給孩子們帶去了在香港買的小禮物。霏絲的家,頓時又是一片歡聲。賴雅大笑︰「你看,愛玲,你把春天帶回來了,你就是春天!」
休息片刻,張愛玲就興致勃勃地向賴雅講述著「東方之行」的種種際遇。當然,她巧妙地隱去了那些失意、心酸與不快。
賴雅是為了與他的女兒霏絲靠近一些才來到華盛頓定居的,公寓離霏絲的家挺近。霏絲每星期都要和父親通幾次電話,霏絲和他的丈夫也幾乎(她的丈夫是史密斯索尼亞學院的海事歷史學家,霏絲她自己則在華盛頓芭蕾學校中擔任行政管理員和教師)每星期都要邀請父親去她家吃一次晚餐。而賴雅因為年輕時對獨生女兒照顧不周,頗想在晚年多享一些天倫之樂,他與他的三個外孫也趣味相投,霏絲的大兒子捷樂米已經上大學了,並已經有了一個叫安琪的女朋友,賴雅能與他們一起下棋,看棒球,聊一些男孩子們感興趣的話題。
但是張愛玲卻一般很少隨賴雅去參加霏絲每周的家庭聚會,張愛玲始終不能與霏絲融洽相處。她們表面上都很客氣,內心深處有一種天然的排斥,又加上張愛玲與霏絲的年齡相近,身份迥異,輩分卻有了兩代之分,這使張愛玲很是不自然。所以關系上總覺得有些微妙,似乎親近不起來。
張愛玲從小就是最痛恨後母的,沒有想到,現在自己居然也成了「後母」。現在的生活多少帶有一點幽默諷刺的色彩。
因此,霏絲夫婦盡管經常邀請賴雅張愛玲去他們家用餐,通常都是賴雅一個人去的。哪怕即使是感恩節、復活節、聖誕節等重要節日也不例外,張愛玲仍然拒絕去霏絲家過節,寧願在家煮些小吃,這多少讓賴雅覺得有些不快,賴雅會因為張愛玲經常不參加霏絲的邀請的不合作行為而經常惱火。他不能理解的是︰兩面都是他的最愛,而兩方卻不能互愛。可是張愛玲還是我行我素,一個人呆在家里弄點東西吃,湊合一下。
偶爾張愛玲也會參加霏絲夫婦舉行的大型派對舞會,這時,張愛玲也會隆重出場,她穿著一件由她母親漂亮的大圍巾改制而成的風衣而大出風頭,很快便獲得全場的關注與好評。張愛玲雖然早就沒有了早年的「奇裝炫人」的興趣,但是偶一為之,卻是很愉快。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張愛玲是一個極其自尊的女性,她不願意無償地接受別人的恩惠,無論處在什麼樣的艱難中,她都是如此。她所以謝絕不去霏絲家,主要還是因為她無法回請霏絲夫婦。雖然說霏絲未必期望她回請,但是張愛玲卻不願意白領對方的情。但對此張愛玲從沒有給賴雅解釋過。
賴雅在國會圖書館申請了一個桌位,每天從早上開始就在那里辦公。1962年初,國會山下,人們就常見這樣一個老男人,戴著扁帽,十分歐派,在去圖書館的路上蹣跚而行。
賴雅他赤誠、坦蕩、寬容、仁慈,也有點小脾氣——在張愛玲的眼里,他真的就是一只可愛的玩具熊!
張愛玲也在國會圖書館申請到了一個桌位,離賴雅的桌位很近,她們便一起到那里寫作,查找資料。張愛玲主要查找一些寫作《少帥》的需要的資料。在絕大多數的時間里,她還是更加習慣于在自己家里寫作。賴雅病情稍微好轉穩定時,他們會一道出外散步。日子安靜、平靜。
冬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這一年,華盛頓的冬天特別寒冷。12月份的一天,大雪蓋地,賴雅在步行去圖書館的途中,冷得發抖,膝蓋幾次幾乎扭傷。回來之後,冷得在床上直打哆嗦。他不能像往常一樣去雜貨店購物了。
張愛玲回美國不久,賴雅又住進醫院了。張愛玲在忙亂的照顧病人的間隙,仍舊是完成從香港帶回來的寫稿任務。她只得和霏絲兩人輪流照顧他。賴雅出院後,兩人便恢復了常規,又開始了緊張而有秩序的平靜的生活。賴雅照常早起,用完早餐後即到圖書館辦公,或與張愛玲一起去市中心的超市購買一周所需的物品,張愛玲則更多的時候是在家中寫作。
他們還保留了經常去劇院的共同愛好。當年的奧斯卡獲獎片《畫眉鳥之死》,馬克•白蘭度主演的《丑陋的美國人》。都是他們共同愛好的片子。他們還看了影星費雯麗主演的《人約黃昏後》,費雯麗的美麗儀態令賴雅贊不絕口。他們也欣賞賴雅的好友布萊希特的名劇《三便士歌劇》,盡管布萊希特和賴雅之間發生了一些齷齪,賴雅不但不記仇,還是大力宣傳布萊希特的作品,賴雅還向張愛玲介紹了布萊希特的政治態度和劇本,提到他曾經寫過一部以中國農村為背景的戲劇《四川賢婦》,很是贊揚,但是賴雅並沒有向張愛玲提起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不快,沒有提起他們之間已經不存在友誼了。(日後,還是張愛玲在翻檢賴雅的遺物時,看到賴雅與布萊希特的通信,才知道的。)
在這一點上,賴雅比較像天真單純的美國人。他一生幫助的作家無數,就像幫助布萊希特成為世界著名作家一樣,張愛玲算是最後一個被賴雅幫助的作家。賴雅自己的創作成績有限,但慧眼識英雄,前後扶持了這兩個東方與西方的奇才,而且都是在他們最落魄的時候。也許他們的作品中夾著他的慧見也未可知。
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被法蘭克福學派稱之為進步的現代主義代表作之一,他與盧卡契的筆戰被視為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的交鋒。布萊希特的聲名因此確立;而張愛玲這個華文世界的奇葩,她的影響力無可限量。賴雅的一生該怎麼說呢?他會在歷史中永遠留名,而並不是因為他自己的作品,他自己的作品沒有在歷史上留名,而是因為他的慧眼,他在世界著名作家布萊希特和張愛玲的歷史里留下了自己的聲名,從而他那具有高尚的文學品味被世界文學界認可。
這時候的賴雅,唯以懷舊為樂。他的一些老朋友,不少都已經謝世了,念叨一下他們,垂暮日子里就會多一點溫馨。
賴雅的老朋友辛克萊•劉易斯,又高又瘦,人家說他像張開前腿的螳螂,他是剛剛去世的,是1961年走的。龐德,他現在在意大利活得倒還結實。布萊希特,也走了,是1956年走的
賴雅這一年已經是70歲的老人了。與張愛玲生活時間久了,對她已產生了強烈的依賴之情。賴雅這時候還能夠堅持記日記,他總是在日記中將傍晚散步回家的感想和幸福記錄下來。記錄下晚上散步回來時的心情,僅有一種聖潔意味︰「走向他的家,他的愛,他的光明!」
張愛玲漸漸成了他老年生活中感情的寄托。有時候,她出外回來晚了,他都會焦慮不已,生怕她有什麼閃失。
這一年,華盛頓的冬天出奇的冷。12月,大雪遍地,賴雅每次步行去圖書館都凍得直打哆嗦,因為路滑,有好幾次膝蓋都差點扭傷了。賴雅卻真的是老了,不能隨隨便便出門了。這時候,由于賴雅的身體狀況已經步履蹣跚,在外購買日用雜貨就是張愛玲替代了。有一次,張愛玲穿上大衣,圍上厚圍巾代替賴雅出去購物了。
「路上小心,地很滑!」賴雅再三叮囑她。
夜幕漸漸降臨了。賴雅左等右等,張愛玲都沒有出現。賴雅呆呆地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幽暗寒冷的天空。「不會出什麼事情吧!」他心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賴雅眼巴巴地望著窗外。他那作家的想象力又開始發揮作用了,東想西想,把一切可能性都想到了。
「親愛的,我回來了!」還好,張愛玲終于回來了,庸人自擾了一場!張愛玲像一陣風一樣飄了進來。她的身上落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她的手里提著日用雜貨,胸口還抱著一個大紙包。
原來,張愛玲是給賴雅買毛毯去了。「瞧!這是什麼?送給你的!」張愛玲的眼里有一種飛揚的神采。
原來是一床粉紅色的羊毛毯子。賴雅輕輕地撫模著,覺得真是又軟又暖和。賴雅的心情有一種異樣的欣喜和激動,這真是賴雅真正的描述︰「走向他的家,他的光明,他的愛。」
大概是由于跑了好些地方,張愛玲有些餓了。所以那晚的晚飯她吃得特別多特別香。賴雅倚在床上看了幾本雜志。賴雅對餐桌邊的溫馨,卻感到由衷的滿足,賴雅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兩個,愛玲、湯、我、麥片和咖啡」。賴雅挾著新毛毯沉沉睡去了。張愛玲輕輕地替他關上台燈。他一定睡得很舒服,夢里還在微笑。
窗外,雪落無痕!
1962年的春夏,帶著祥和降臨了華盛頓。
這年7月26日,是賴雅的71歲生日。往日張愛玲不大講究這個,連自己的生日都是丈夫惦記著張羅。經過香港之行的孤苦遭遇,張愛玲變得有心了,她要讓賴雅也過一個舒心的生日。
早上起來,她問候了丈夫一聲「生日快樂」,然後兩人開始商量怎麼過。最後決定,到華盛頓不遠的小城「巴爾的摩」去吃海鮮。
這在他們,是一件很隆重的事。兩人坐大巴,穿過郊外縴塵不染的草地和樹林,來到港口小城。這里的海鮮很便宜,四季都有好多游客慕名而來。
在市中心的一家飯店,他們挑選了「帝國蟹」和「軟蟹」兩種,作為午餐的正餐。張愛玲其實只喜歡吃魚,對其他海鮮興趣不大,尤其不耐吃帝國蟹的麻煩。但是為了賴雅,她喜歡這樣子來享受一下。
踫巧的是,在餐廳里,他們還遇到了賴雅的老友克蘭。克蘭開著車,正好帶著他們把全城逛了個遍。
這一天,玩得太盡興了,張愛玲感到很疲倦,但她看到賴雅往日的病容今天變得一臉燦爛,也就心滿意足了。
在這以後,賴雅的健康漸漸地徹底崩潰了。中風已經是常常發生的事情,1962年12月,賴雅又因做疝氣手術而住院。1963年7月,在去國會圖書館時他又摔了一跤,從這時起,賴雅臥床不起,癱瘓在床,賴雅開始了痛苦的癱瘓而不能行動的生活。
賴雅終于癱瘓了,大小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這種困境是張愛玲沒有料到的。
現在該輪到張愛玲是家中的頂梁柱了。她大概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做家庭主婦,而且一做事情就像在上海的家中一樣,總是磕磕踫踫的。有一天,鬼使神差,她竟然把電冰箱門給踫掉了。也不知是怎麼弄的,總算又把破門給裝上了。謝天謝地。
瑣瑣屑屑的生活,一過就是快兩年了。到了1964年,他們的厄運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