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個月,府里安靜得出奇,嫡福晉、葛氏,誰也沒和誰爭,連平時談話中的夾槍帶棍都很少听到。一家子人在一起,和和睦睦,客客氣氣,眾姐妹行樂圖不過如此。這種暴風雨前的平靜,讓我隱隱害怕。
科考的結果傳到了天山腳下。二哥如願以償,在廣西省臨桂縣做了個知縣。大哥澤成因阿瑪也是武官,得以在京城當了個五品典儀。彼時書信剛到,賀喜之人紛至沓來。大哥今年剛滿二十,便已做得從五品京官,著實令人贊嘆。而二哥年方十五,連妻還沒有娶,考的還是文舉,沒能受到阿瑪當官的絲毫幫助,便已做了個七品的外官,更是讓人稱贊。
然而與此同時,民間對于舒穆祿將軍次子為何年紀輕輕便參加科考,還沒有承祖上之業習武,卻是眾說紛紜。各類謬論形形色色,更有甚者說二哥為了不娶阿瑪給他指的一個相貌丑陋的女子為妻,毅然與家庭斷絕關系,到外地自食其力。也不知二哥听說了這些話,會作何等感想。
曾听怡說她看不慣那些閑漢浪子編排我二哥,與其中兩個打了一架,大敗而歸。我听了,心下滋味甚是復雜,感于她對我的一番真心維護,卻又不得不慶幸她沒有對外揚言我們之間的關系。感謝之余,只得暗暗告誡她切不可在發生類似的事。她雖不明白為什麼,但也知道我是為她好,遂應承下來。
如今我的腿已是大好,學習便漸漸又緊張了起來。作息一如往常,在閑暇時便和妍蒴學做一些點心。在現代時自己做飯的手藝其實並不差,點心雖不會做,面點卻還做得不錯,因此學來也不費勁。
夕陽如炫舞的火焰,燒紅了遠方的天空;秋風似怒吼的波濤,翻覆著浮動的雲朵。我盯著桌上的玉盤珍饈,卻無半絲胃口。今日是葛氏的壽辰,家宴之盛大,僅屈于阿瑪一人。我看向額娘,含笑的眼底全是百無聊賴,心底閃過一絲心疼。不過轉念一想也好,既然改變不了,不在乎了,起碼不會太痛苦,哪怕是自以為不在乎。
我看了看吃得優雅從容的眾福晉,又看了看起坐喧嘩的弟弟妹妹,只好無聊地拿起筷子。為什麼每當身處熱鬧繁華的地方我總會覺得寂寞淒涼?明明沒有什麼值得我傷感的。
剛吃了兩口,嫡福晉忽然作勢要吐。身後的丫鬟欲要上前,她揮了揮手表示無礙。阿瑪略微猶豫了一下,揚聲命丫鬟們叫大夫。我側頭看向葛氏,歡愉的眼眸總閃過一絲不悅,只余她慣有的不屑和冷漠。阿瑪回頭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桌下拍了拍她的手。我側頭看了看一臉淡然的額娘,轉過頭去細看嫡福晉的面色,很正常,似乎沒有什麼生病的跡象。難道說她——我側頭看向葛氏,心下一笑。想來她一定很郁悶。嫡福晉和阿瑪不過是做做樣子,就將會有第二個孩子了。而阿瑪幾乎日日留宿在葛氏房中,可是到現在葛氏膝下卻只育有一女。不禁感慨——上天對于任何人都是公平的。
為了不擾了大家的雅興,阿瑪和嫡福晉去了耳房請大夫診治。我百無聊賴中,笑眯眯地沖著額娘做了個鬼臉。額娘卻不看我,只是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我有些訕訕的,自顧自的在桌下揉著帕子發呆。
半晌後,阿瑪和嫡福晉一前一後進了正廳。我側頭看了看嘴角不經意間上揚的阿瑪,又看了看滿面喜色的嫡福晉,帶著些許玩味看向葛氏。葛氏忙起身道︰「姐姐的身子怎麼樣了?」
嫡福晉瞥了阿瑪一眼,強壓下心中的得意,笑道︰「大夫說是有喜了,身子沒什麼大礙,還要多謝妹妹關心。」
葛氏猛地轉頭看向阿瑪,眼中剎那間迸發出幾絲傷心,幾絲怨怪,還有無盡的寂寥。一瞬之後,所有的情緒都被收攏了起來,眼中仍是只有那平日里的不屑和冷漠。僅僅是回眸之瞬,卻足以讓人心疼不已。我轉過頭,發現額娘正在看我,忙給她回了一個甜甜的笑容。額娘笑看了我一眼轉回了頭。我也自顧自轉回頭去,卻在那一瞬間瞥見葛氏看向嫡福晉的眼中迅速閃過一絲陰冷。
只是一絲若有若無的情緒,我卻突然覺得冷氣從腳底直竄上來,忙喝了一口熱茶。不禁暗自為嫡福晉肚子里的孩子默哀,這孩子性命不保了。
這一頓飯吃得我是食不知味,心中反復在設想葛氏的計謀可能會怎樣牽連到我。越想越不靠譜,只得放棄,對自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小心些就是了。
忽然又覺得阿瑪這麼聰明,不可能對于葛氏要做什麼一無所覺。他為什麼任由著葛氏鬧呢?難道他真的就不在乎其他人嗎?他又真的喜歡這種手段狠辣的女人嗎?我輕輕掐了一下自己的另一只手,明知道自己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卻還是克制不住地去想。
湯菜過後,是幾碟十分精致的糕點。我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顏色,忽然覺得一陣惡心,原本想要伸出去的手又抽了回來,靜听幾位福晉夸糕點怎樣怎樣好吃。
葛氏忽然看了我一眼,轉頭對額娘說道︰「夏姐姐,听說瑤兒最近在和丫鬟們學做糕點。姐姐為何不找專做糕點的嬤嬤呢?做得還精致些。隨我過來的王嬤嬤打我小的時候就專門給我做糕點,做得很是不錯,不如就讓王嬤嬤教瑤兒做糕點吧。」我猛地抬頭盯向葛氏。好聰明!竟然在這個時候問!讓我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也不好。
額娘仍在猶豫不知如何回答。我忙道︰「不勞姨娘費心了。雪瑤不過是閑時想要嘗嘗自己做的點心好不好吃罷了。」額娘盯了我一眼,我沒有理會,仍看著葛氏道,「若真把它當作功課去學,一來沒那麼多時間,二來又使本來輕松的事情顯得過于嚴肅了。」余光瞥見阿瑪正緊緊盯著我,我心里一哆嗦,卻不敢停嘴,仍是聲音平靜地說道,「何況王嬤嬤做的糕點,也不一定和我的胃口。」
葛氏眼光深不可測地看著我。我緊緊攥住衣角,強迫自己去對上葛氏的眼楮,強迫自己去承受阿瑪兩道冰冷的目光,強迫自己忽略額娘了然中帶著隱隱擔憂的眼神,強迫自己保持絕對的平靜。良久之後,葛氏緩緩地露出一絲笑容,略帶疲憊地說︰「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阿瑪關切地看了葛氏一眼,笑道︰「我看你也累了,那不如咱們就散了吧。」
葛氏點點頭,緩緩起身。我輕輕松開手,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
嫡福晉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一旁的庶福晉仍是表情淡淡。額娘沖我溫柔一笑。我沖她眨了眨眼,隨在她身後出了正廳。
一路走一路沉思,待听得丫鬟們的請安後才意識到已經隨額娘到了臥房,忙跟著進了屋。額娘屏退眾人,靜靜摟著我坐在炕上。秋風蕭瑟,急急卷進屋內。額娘俯身咳了咳。我忙起身關窗,又倒了杯熱茶遞給額娘。額娘伸手接過,雙手相交,我猛然間發現額娘的手竟然在顫抖。怎麼會這樣?額娘今年才三十二歲啊!
額娘將茶杯遞回給我。我輕輕為額娘揉著太陽穴,柔聲問道︰「額娘最近頭疼得厲害嗎?」。
額娘輕拍著我的手,笑道︰「不厲害。有你在,我又沒有什麼可煩心的。」
我輕輕一笑︰「額娘這是夸獎我呢,還是在挖苦我呀?」
額娘把我抱到懷里,輕輕撫著我的頭,柔聲說道︰「要小心知道嗎?額娘現在沒有那麼多精力給你遮風擋雨了。」
我把頭埋在額娘懷里,悶聲說道︰「額娘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您也要照顧好自己。」
「你每天都說這些話,不怕我煩嗎?」。額娘輕輕掐了掐我的臉,忽然又嚴肅地說道︰「無論何時,保持警惕,知道嗎?她們已經不把額娘放在眼里了。」我重重點了點頭。
額娘嘆了口氣,輕輕拍著我的背,說道︰「回頭給額娘縫件衣服吧。額娘想穿著瑤兒做的衣服離開……」
我忙打斷額娘的話︰「好好的,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做什麼?」
額娘輕輕一笑,捧起我的頭,說道︰「只要你照顧好自己,額娘就沒什麼可牽掛的了。額娘的身體,額娘自己最清楚。最多明年,不會再遠了。」杏眼秋波中,掩也掩不住的淒美,在我的眼前漸漸模糊。
我把頭埋在額娘懷里,哽咽道︰「額娘多陪陪瑤兒嘛!」
「好!好!額娘多陪陪你!」額娘把快要從她身上滑下去的我又往懷里抱了抱,似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女兒都長這麼大了。」
傷痛,不舍,無奈,全化進了淚里,一滴滴,晶瑩閃亮,述說著無盡的憂愁。我寧願用我的生命,去為額娘多換取一絲殘存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