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白綾,剪刀懸停在半空,卻怎麼也下不去手。
「瑤妹妹!」妍蒴在我面前蹲下,無奈道,「你都坐了多久了?每天你都這樣。福晉多少天前讓你做的?十天前了吧?有這時間你都做了幾件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總不能……哎!」
我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做出個特別的式樣來。」
妍蒴搖搖頭,起身離開。
我放下剪刀,抱膝而坐。是呀!我總不能等事到臨頭再動手吧?如今我至少有足夠的時間去構思,去選材,去制做,去修改,我可以把額娘扮成翻飛的鳳凰,絕唱的天鵝,開屏的孔雀……母愛如海,這卻是我唯一報答的機會。
只是,如何才能做出那種絕世而月兌俗的美?各種繡樣被一一否定,我苦惱地撐著頭坐了半晌,仍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習慣性地輕撫頸間的玉墜,忽然想起在現代時一位大學閨蜜為我設計的裙紗——淡粉色的裙擺上滿是立體的玫瑰花,或含苞,或怒放,走起路來,裙擺晃動,宛若微風下的花海。或許,我也可以——
我揚聲叫道︰「蒴姐姐,幫我備一下畫具。」
妍蒴推門而入,笑道︰「想出什麼來了?」
我笑而不語,抽出了一張宣紙,調了些淡紫色的顏料,閉眼凝思半晌,提筆輕描。一朵,兩朵……一束,兩束……一大片薰衣草海洋的俯視的景象躍然紙上。起伏間,似有微風輕拂,浪花朵朵。我半帶嘲諷地一笑,果然沒白跟額娘學畫。轉了轉宣紙,找好角度,用筆蘸些白色顏料,輕輕勾勒幾筆,雪白線條圍成了一件高領束腰的旗袍。花浪中間高四周低,自左側衣角起,平行于連接領口和腋下的紐扣衣邊,兩起兩伏,第一波較短而第二波較長,最後一伏最低,直到胸口——在胸前支著一大片花會不會很別扭?不如把胸部的圖案改成刺繡?那倒不如先在衣服上把整個圖案繡一遍,再將硬紗做成的花朵縫在衣服上,這樣就不必非要用整朵的花,可以使半朵,甚至半片花瓣,剩下的和刺繡相連。背部和袖子上再用白色絲線繡上薰衣草的圖案,這樣可以在陽光下顯得更加閃閃發光。荷葉袖口直沒手腕,更顯得手臂縴細。反正又不怕衣服礙事,只求漂亮便可。
我挑出一串最淡的紫線,交給妍蒴道︰「再幫我找幾串這樣的絲線,再找些硬紗,顏色比這線稍微深一點點。」
妍蒴點頭笑道︰「我們瑤格格要大顯身手了。」
我瞪了她一眼,道︰「這件事除了妍皊妍姁,誰都不許告訴,听到沒有?!」
妍蒴沖我做了個鬼臉,轉身離開。我輕撫著白凌,低嘆口氣。這大概是額娘離世前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忙活了將近兩個月後,旗袍終于完工。效果確實不錯,只是硬紗還是稍微有些軟,紗的顏色也略有些淺。
我輕撫著細膩的白綾,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似乎自己在把額娘打扮得很美,卻又是在把額娘送進墳墓。
妍蒴見我停了針線,湊過來笑道︰「你做完了?」
我帶著一絲茫然點了點頭。妍蒴翻了翻衣服,笑道︰「看你天天忙活,原來是要做成這個樣子。」
我這才回過神來︰「好看嗎?」。
妍蒴看了我一眼,笑道︰「那片薰衣草花如果被淹了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我抓起身邊的團扇輕打了她一下︰「怎麼可能?那樣的話會有掉下來的花瓣漂在水上。」
妍蒴沖我吐了吐舌頭,替我倒了一杯茶,笑問道︰「要送去給福晉看看嗎?」。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說道︰「好呀!走吧。」
妍蒴麻利地將旗袍疊好,捧著隨我出了屋子。
額娘正坐在窗前發呆,听我進來請安,回頭笑讓我坐下。我給自己倒了杯茶,笑問道︰「額娘今日頭痛得厲害嗎?」。
「好多了。有你在,我也沒什麼煩心事。」額娘起身在我身旁坐下。
我站起身,一面為額娘揉著太陽穴,一面笑問道︰「額娘,衣服我做完了,您要不要看看?回頭哪里不合適我再改。」
額娘道︰「做完了?我倒挺想看看你忙活了這兩個月,究竟做出了什麼來。」
我走到妍蒴身側抱起衣服,放在了額娘面前。額娘輕輕展開,愣了一下,忙拿起衣服湊到眼前細細地瞧。縴細雪白的手指緩緩撫過每一朵紗花,杏眼秋波中,分明有什麼東西鑽石般的閃亮。半晌,額娘笑問道︰「你這種做法倒是新穎,怎麼想出來的?」
我咯咯一笑︰「就是想啊想啊想啊想,然後就想出來了。額娘不要試試嗎?」。
額娘笑著點點頭,轉入了里進。
待得額娘再出來時,連我都被嚇了一跳。宛若奔月的姮娥,仿佛下凡的仙女,微晃的腳步,帶動衣裙輕擺,似有微風拂過那片細密的薰衣草。花瓣漸變的層次,花朵合適的大小,以及那一縷縷漏過紗網的溫和陽光,讓原本還顯得有些突兀的顏色變得十分柔和。荷葉袖上那白色的絲線,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明滅可見。這哪里是已有了兩個孩子的婦女?這分明就是剛剛出閣的大家閨秀,溫婉賢淑,卻又帶著絲嬌羞可愛。我笑著上前拉住額娘的手︰「額娘您可是把天上的月亮都比下去了呢!我以前怎麼沒發現額娘這麼漂亮?」
額娘在鏡前轉了轉,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笑著撫了撫我的臉︰「你這張伶牙利嘴呀,將來可是有人能降得住你?好了,額娘去把衣服換下來收好,你先吃些糕點。」
我失神地望著那雙溫柔的眼楮,恍然如夢般地點點頭。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我總會把額娘的一顰一笑深深刻在腦海中。或許這樣,我才能讓額娘永遠住在我的心里……
還未走近怡家的大門,我早已听到了隱隱約約的哭泣聲。我扣了扣門,半晌沒人回答。又扣了扣,還是沒有人。不可能啊,她這個時候肯定在家等著我的。
心猛地一跳,我扯著嗓子叫道︰「怡!怡在嗎?怡?」
良久以後,門才「吱呀」一聲打開。心剛剛放下,一看到來人,立即又懸了起來。我強壓下心中的驚恐,竭力保持聲音的平穩,克制著自己不去狠狠盯著怡的二哥那雙紅腫的眼︰「哥哥好。怡呢?」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進屋。那眼神,淒涼,冰冷,淡漠,讓我從沒有過地不安。該不會——我隨著他向里走去。
跨過門檻時,我被絆了一下,幸好妍蒴及時扶住了我。
病榻上,是奄奄一息的怡。往常紅潤的臉頰只剩下了蒼白,平日里梳得整整齊齊的大辮子隨意的散落在枕頭上。她看到我,燦然而又慘然地一笑︰「真好!我死前還能看見你。」
強忍著淚意,我伸手握住了她那雙瘦得我都不敢相信的手,湊到她耳邊說︰「別說傻話,不過是小病而已。你身體那麼好,怕什麼呢?你還答應過我要去京城找我的,你可不許食言,听到沒有。」
珠淚紛紛,從她臉上流下,不知是我的還是她的。她虛弱地握了握我的手,輕聲道︰「來世吧。來世,我們做姐妹,好不好。」
我狠狠地點點頭,又狠狠地搖搖頭︰「不用來世,今世你我就是姐妹。你一定要把病養好了,你走了,誰來陪我玩呢?誰來教我跳舞呢?」
她疲憊地搖搖頭,用力扯了扯嘴角︰「下輩子。下輩子我做你親姐姐,你要什麼我都給。這輩子就算了吧。下輩子。下輩子……」
她緩緩閉上了眼。我無助地看向身旁的大伯。大伯搖搖頭,示意我隨他出去。
屋後,幾株光禿禿的柳樹瘦骨嶙峋地立在那里,似乎一陣微風就可以刮倒它們。我定定的看著大伯的眼楮,強自鎮定地問道︰「怡她得了什麼病?怎麼晚輩幾天不見,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伯搖搖頭,低嘆口氣道︰「原本只是風寒,誰都沒有放在心上。本來怡她娘按偏方煮了點藥給她喝,都快好了的,結果一夜之間突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再請大夫來,就說是已經病入膏肓,治不好了。」
我不敢置信地搖搖頭︰「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一定是那大夫搞錯了!」
大伯嘆口氣道︰「那大夫雖不是什麼絕世名醫,但在民間也是口碑極好的。他說治不了,我們也肯定再找不著能治得了的了。」
我身形一晃,忙扶住身旁的柳樹︰「那她還有多少時間?」
大伯搖頭道︰「不知道。唉!其實她現在就是熬一天是一天。說不定這眼一閉上,就再也睜不開了。不過,格格能來,我想她已經很高興了。」我茫然地點點頭。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枯坐半晌,我輕輕抽出一張宣紙,隨手揮出幾枝柳條。繁盛依舊,只是衰敗已悄然而來。輕輕團起宣紙。
沒有心痛,心頭早已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