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兒听話，你是大宋的公主，金國不是你的家，你一定要回到父皇的身邊，一定要回家，回家……」
回憶與夢魘交纏，混著淚水，在分外寂寥的午夜，無聲的啜泣。
淚水濕了半個枕頭，她的身子在被子里縮成一團，手中緊緊握著那把匕首。少年的聲音響在耳畔，穿過光陰鑿開的縫隙，聲聲扣擊在她的心房——
「如果你不想放棄，就要珍惜擁有的一切！」
當年，汴京城破時，她和母親，卻與數千族人一樣被當做俘虜押解北上。那時的她還不足一歲，尚在懵懂中，對這場劫難並無印象。她在肅王府長大，完顏叔叔待她如同慈父般關愛，她的生活是相當平靜的。五年前，她剛滿十歲，完顏叔叔因為支持完顏 ，觸怒了當時的皇帝，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她和母親母親也在離開的路上被人追殺，母親沒有逃過那一劫。如果不是那個少年及時出現，她也會死在刺客的刀下。
可是，他為什麼出現的那麼晚？當她從少年的手中接過匕首，滿心以為自己可以用它來保護母親。她望著少年漸漸消失在晨霧中的背影，以為她與娘真的安全了……
「凝昔小姐。」
溫柔的呼喚低低在頭上響起，模糊的光溢滿黑暗，她猛然從回憶中駭醒了過來。
「凝昔……」
又是一聲呼喚，那個身影已經飄到窗前，床頭的燭火‘哧’的一聲燃亮，剛從被子中探出頭來的她恰好看到了那張女子的臉。
她一骨碌從被子里爬起來，「恬兒……」淚水撲簌落下，她的嘴唇簌簌發抖，「你是恬兒嗎……真的是肅王府的恬兒嗎？」。
就算是近身宮女也不敢深夜私自進入秀女的寢室，她的膽子太大了……不過現在都已經不重要，只因為這個人是恬兒，是她失散五年的親人。
「凝昔……公主，對不起，恬兒沒能及時來找你，對不起……」恬兒一把將她抱住，哽咽的聲音，急于解釋未能與她及時相認時，心中的矛盾與苦澀；「我早就知道是你，但之前這里的秀女太多了，人多眼雜，我又不確定你會不會落選，怕冒然與你相認會連引起別人注意，連累到你，所以一直忍著……可是我漸漸發現了蹊蹺，你十有八九會留在宮里，我不想你太孤單……」
深宮的長夜如同化不開的濃墨。兩個女孩抱膝坐在床上，輕聲講述著分開幾年來，各自的經歷……
完顏宗峻被殺後，下屬皆被發配到遙遠的邊塞充軍，府里的佣人都被收入宮中為奴，恬兒這些年都是在辛者庫度過的。直到一年前完顏宗磐被處斬，完顏宗峻的冤案得以昭雪，她又被調到秀女雲集的紫盈宮做宮女。
恬兒听到凝昔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時亦痛哭失聲。當凝昔斷斷續續說起進宮的事，入宮幾年已經完全看清世態炎涼的她，心中的悲哀又蒙上一層憂慮。
「皇後那天找見你，到底是因為什麼事？」
「那是在書法比試的當天下午……」凝昔幽幽地說。
她當時連題目都沒看，胡亂寫了幾句就交了卷，滿以為自己一定會落選，卻不想當天下午便被皇後的人叫到了坤寧宮。
她早就听說過皇後宗政若璃是一個相貌極美的女子，早在出閣前就有‘金國第一美人’的嘉譽。過去她不以為然，直到親眼目睹，心不由自主的被那種如明月般皎潔的美深深的震撼，內心不禁忿忿不平，皇上既然有一位這樣貌美端莊的皇後，為什麼還要挑選什麼秀女呢？
皇後將她的答卷交給她，並命她將上面的詩當眾念出來，卷上寫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天生我才必有用。清水出芙蓉，亂世出英雄。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作同圈豬。」……潦草不堪的墨跡隨著雙手的顫抖在她的眼前晃動著，她當然一個字也念不出口。在一屋子人的注視下，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難道不願入宮為妃嗎？」。皇後發話了，聲音如同指尖輕輕叩動琴弦般悅耳。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垂首站在大殿中間，支吾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也害怕只要說錯一句，就會為你的家人招來禍患？」皇後又道，一語點破她的心思。「本宮能體會你此刻的心情。皇宮，並不是每個女子都渴望的歸宿。」她輕嘆，語氣又轉而嚴肅起來；「不過，堂堂國師之女的才華也如此淺薄，你的落選傳揚出去，別人不止會說尹相教女無方，還會暗中議論皇上用人不當，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凝昔急急辯解道。皇後的話如一盆冷水潑到她的頭上。她對金國的皇帝沒有半分好感，但金國皇帝卻掌握著她的家人的命運。如果她做了有損完顏 名譽的事情，完顏 勢必會遷怒于義父和君彥。
入宮……已經成了她無法改變的命運。震驚，恐懼，無奈……她卻只能面對。
「本宮雖不知道你的畫如何，但身為相府千金，想必對丹青即便是不擅長，也不至于一竅不通。皇上不希望這樣的事再次發生。本宮相信你不會讓皇上失望，下去罷。」
最後的話算是對她的警告，皇後沒有為難她，只是讓她明白其中的要害，更加惶恐的殘喘在皇權的迫力下。
講完整件事情的經過，凝昔苦澀地笑了笑，「我已經引起了皇上的注意。下一場比試我不敢再怠慢，我不擅長丹青，入選也應該是皇後安排的。兩天後還有最後一場比試，我——」
恬兒忙打斷她；「你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她抓住凝昔的手，情緒有些激動。「你知道嗎，有人要害你，如果你再出差池，後果一定不會是落選這麼簡單。」
「什麼？」凝昔一凜；「有人要害我？是誰？」
恬兒搖了搖頭，卻堅定的說；「我不知道她是誰。不過這是我親耳听到的，我猜那個人是瑾妃。她是妃嬪中地位最高的，又頗受寵愛，也只有她才感與皇後抗衡。」
她在來屏軒閣的路上，無意中听到了兩個人的交談。她當時躲在回廊的拐角處，為了不被發現本想馬上離開，低低的聲音伴著嗚咽的風傳入她的耳中，就在她轉身想走的時候，卻听出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紫盈宮管事的女官。她頓時屏住了呼吸……
「在馬蹬上做動作，用來對付別的秀女還管用。可這個尹凝夕有皇後撐腰，萬一事後徹查起來……」
「姑姑盡管放心去做，一切都有娘娘頂著。娘娘已經確定，尹凝夕本人並無入選之心，兩次能留下來也是皇後的意思，而這次騎術比試，如果馬出了問題，也是尹凝夕為了讓自己落選離宮，故意使出來的伎倆，皇後已經包庇了她兩次，若是在最後一場比試上還庇護她，也恐怕會引來悠悠眾口。」
「娘娘真是英明，請轉告娘娘，請她放心，我一定會做得滴水不漏。」
……
恬兒以手掩口，不敢漏掉從她們口中說出的一個字。直到交談的對象從凝昔身上轉移到其他秀女。她認為沒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便繞遠路匆匆趕到屏軒閣。
床前的月光黯了下來，大概是外面的月亮被烏雲遮住了。黑暗中，凝昔的眼楮卻更明亮，如墨的底色上泊著滿滿的淚光。
「瑾妃對我的印象本來就不太好，她要害我，我並不奇怪。但是，不管她是瑾妃還是其他妃嬪，怎麼就能確定我沒有入選的心思？君彥叮囑過我，在宮里一定要謹言慎行。我是不敢亂講話的……」說到這里，腦海中閃過一個身影。
她在心里苦澀的笑，這句話，她只對蕭玉一個人說過，而蕭玉又有什麼理由相信她呢？如果以後兩人真能留在宮里，恐怕也會像**的妃嬪一樣，表面還會以姐妹相稱，暗中爭斗競逐。
「我現在該怎麼辦……」她抱著被子，瑟瑟發抖。低啞的聲音如同細碎的散沙。
「將這件事告訴皇後啊，」恬兒不假思索地說；「現在有人要害你，如果比賽的時候你再出差池，就算不是你的問題，所有的責任也會歸咎在你的身上。她們一定也收買了人，會一口咬定是你給了掌馬官銀子，有意讓自己落選。公主，瑾妃只想逐你出宮，但皇上已經有意將你留在宮里。你若真能借此事落選出宮就好了，可如果引起皇上的懷疑，後果恐怕不堪設想啊！」
凝昔茫然的看著她，「可是，皇後會信嗎？」。
「當然會信。」恬兒斬釘截鐵的說；「你沒看出來嗎，皇後是要拉攏你，或者就是想利用你打壓瑾妃。再招來合謀的人嚴加詢問，只要事情屬實，便一定能查出來。公主，你只是自保，得益最多的還是皇後本人。」
最後，她看著凝昔，聲音再度哽咽；「公主……恬兒知道你的心不在皇宮里，可是……可是，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要好好活著，才有希望啊……」
每一句話都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的心上，她被抽的血肉模糊，然而，每一根被痛苦撕扯的神經卻變得更加清醒。
「我明白！」她吸著鼻子，牽了牽嘴角，勾出一抹連自己都覺得虛偽的笑來。淚水在笑容中奪眶而出。
只有好好活著，才會有希望……就算，她注定得不到自由，就算一輩子注定被困在這座皇宮里，她也連累身邊的人，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關心她，愛護她的人，她都沒有理由自暴自棄。
第二天，凝昔帶恬兒去坤寧宮。在皇後面前，恬兒講那晚听到的話一字不差的說了一遍。皇後听後當即命人將紫盈宮的女官傳到坤寧宮，一番對質後，孫嬤嬤拒不承認，最終被皇後命人送到了宮中的慎刑司。
皇後又對凝昔叮囑一番，便讓她和恬兒退下了。凝昔的心情依然沮喪，但畢竟一塊大石頭已經落下。她想，不管皇後會如何針對瑾妃，甚至將追究的範圍擴大，至少她和恬兒都已經安全了。
然而，一波未定，真正的風波卻不在爾虞我詐的**。
「皇上有旨，尹氏父子涉勾結南朝使臣，通敵賣國，罪不容誅。尹潯之女尹凝昔取消秀女資格，立即收押入獄，欽此！」
尖細的嗓音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同五雷轟頂，凝昔死死地盯著內侍手中的聖旨，人已經被兩個侍衛從地上拖起來。她被一步步帶出了紫盈宮。
「我的父親和兄長呢？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尹氏父子已經被收押刑部。」宣旨的內侍避開她的目光，面無表情地回道。
不帶任何希望的答案，沒有任何余地，這只是答案，只是結果。
就在騎射比賽的前一天晚上，凝昔被侍衛從紫盈宮押到宮中地牢。
一天前她對未來還尚有一絲渺茫的希望，而現在的她卻已淪為敵人的階下囚。這到底是命運的變數，還是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