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時我已忘了置身何處。
雙眼一陣陣地刺痛,有溫熱的液體流出。我費力凝視手上的一片殷紅,卻是比桃花更妖艷的顏色。
視線所及,一雙白緞繡紋的鞋緩步走來。
芳止蹲在一身傷痕的我面前,低低的嘆,葉安,報恩報得連心都失給了他,何苦這樣糟踐自己?那人從來不是你的良人。
我淒慘地對他一笑,道,我以為,我是可以賭贏的。
可終究還是輸了,輸得一塌糊涂,到最後連卑微的自尊都保不住。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一個葉安,從來敵不過他的天下,他的百姓蒼生。只是不甘心,不願舍,想賭一把,便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給他也無怨無悔。
然而,在與天下的選擇中,他卻一次又一次地舍棄了我。
第一次,為設計殺掉他荒婬成性的皇兄,他將我拱手讓人。我曾想,若他遲了那一步,我便替他先殺了那人再自盡,此生亦是還了他的恩情。而當他一劍刺穿那人的咽喉時,我看見他冷漠的臉上竟有狂暴的焦躁。那時我天真的以為,他盡管不愛我,會不會也有點在意我了?
我知道,便是為了那一點點虛無縹緲的緊張我也會為他拼盡性命。
那夜,他對我說,安兒,你若嫁給我,我便許你一世長安。可好?可好?
他的唇邊有點點笑意,深色的眼眸光華璀璨。宛若天人。
他也許不知道我等這一句已許久,只為了那一眼光華,縱是墮入萬劫不復也心甘情願。
而第二次,為抵御北方強敵,身為衛國君主的他決定與宋國聯姻結盟。我提刀沖進和殿,直指他的咽喉,尖聲質問,你答應了我的呢?你答應了我的呢?他坐在書案前,甚至沒有從奏折中抬頭看我一眼。冷冷道,安兒,你鬧夠了。
我從沒想過他會這樣想,會認為這是我的無理取鬧。
我以為,他至少會對我說一句,安兒,這是一國之君的職責。我很明白,只是無法忍受他的漠不關心。
我顫抖著收回刀,淒淒地看他,苦笑,喉中有濃稠的腥味。緩緩道,我以為,你終于是有點喜歡我了吧。原來,一切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他的答案遠在我質問之前就已經很明了,只是我愛得深了,便以為愛一個人可以這樣不顧一切。
轉身的一瞬間,看見他抬起深色的眼眸,眼里似有一絲驚慌閃過。
可笑他從來沒有愛過我,甚至沒有喜歡過我,又怎會在意一個旁人的感受?我從來只是他昔年收留的一個孤女,跟他,本是毫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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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衛宋舉行盛大國婚,筵席連擺三日,大宴群臣,舉國歡慶。
衛宮上下,唯長安殿一處燈火冷清,門庭蕭索。
我揮了揮衣袖,讓陪在一旁的沐音退去。
她是整個長安殿里唯一一個伺候我的宮女。衛宮國風樸素,當初我便只向他要了一人服侍。
沐音聲音怯怯地喊我娘娘。
我轉頭對她笑說,本是賞花賞月的良辰,卻要陪我一清冷之人度過,豈不是無所聊賴?你快些退去吧,早些與姐妹們玩耍去。
沐音急急上前,聲音哽咽道,娘娘,沐音陪著你,娘娘你,莫要一人傷心了
我看她似要再說什麼,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沐音欲言又止,諾諾地應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我望著庭中一棵將死的桃樹,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桃花已謝,只剩了滿樹的頹敗。
衛宮的土壤從來不適合種植桃樹,昔年他卻特特從百里桃林中挑出好幾百株桃樹苗種滿衛宮。他不知,我是最喜桃花的,所以當他說出要守著滿城花開時亦不知我有多麼的歡喜。
然,那些桃樹終究是不適應衛宮的環境,幾百株的幼苗竟只存活了一棵,卻正是我宮里的這一棵。可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開過一輪花後,它便不再生長,只余了眼前這慘兮兮的樣兒,滿眼寂寥。
我慘兮兮地笑,一斟冷酒直直地淌下咽喉,隱了濃濃的血味。
恍然中似看見一袂白色衣角,若當年,白衣少年款款伸手,一眼光華。
終究只是夢一場,終究是不適合。只是我那麼全身心地愛他,愛到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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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舍棄了我,便是發生了什麼,也不能再傷我分寸。我以為,對于這一切便可以無動于衷了。怎知,心傷莫若心死。
十二月嚴冬,我孕吐不止,太醫傳報已有了喜脈。
傳到他那兒時,卻只得一句,知道了,好生養著吧。
後幾月我過得恍恍惚惚。腿腳腫脹得厲害,每日便由沐音扶著到園子里散散步,人也變得愈發懶散,分外嗜睡些。沐音說,大抵生育期間的人都是如此。恍惚間又听她說,宮里不斷送些綾羅綢緞,燕窩人參給我進補。我問她,皇上來了嗎?她垂著頭,支支吾吾了半天,卻沒能答出個所以然。
許是見我臉色愈發蒼白,她便急急上前,皇上最近日理萬機,想是抽不出空。我暗笑,若那人在意我,又怎會真的連來看看我的時間都沒有?我知這是寬慰之言,便也不再做聲,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夢里終又看到了他,靠在我的床頭,抱著我,低低地喊我安兒安兒。我想問他,昔年他許我的一世長安還算不算數,話到嘴邊卻只余了一行清淚。良久,似有一雙冰冷的手撫上額頭,那觸感分明只有那一人,而此刻,他應是在和殿批閱奏折的。可笑我近來卻愈發糊涂了。
又過了幾月,終于是要臨盆了。
我抓著沐音的手,指甲都嵌進肉里。沐音驚慌地哭喊著,娘娘,娘娘,你放開我,我去找皇上,娘娘,娘娘,快放開我我瘋狂地拉住她,聲音嘶啞地著吼著,別去找他,別去找他求求你,只要陪我一會,只要一會兒
醒來時,卻忘了身處何地。我滿眼迷茫地望著四周,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原是在自己的長安殿。沐音高興得手舞足蹈,流著淚對我說,娘娘,是個小皇子,娘娘,皇上一定會龍顏大悅,一定會來看你的。
我騙不過自己。其實生娩時是想要他陪在身邊的。其實是想抓著他的手,告訴他,我很疼,卻很開心。甚至真的開始期待他來這長安殿,來看看我們母子。
然,他確確沒有來過,哪怕看上一眼。
我曾想,若是為了他的孩子,他也會來看一眼的。我不求母憑子貴,只求能再看他一眼。
可他,卻連一眼都不曾施舍給我。
等再次見到他時卻是看到他和宋公主雲茜在一起賞花。
艷麗的花叢里卻有兩個風姿灼灼的身影。女子自有一副傾國傾城的容貌,一顰一笑,嫵媚生風。男子低眉淺笑,深色的眼眸里有璀璨星光,光華萬丈。宛若天人。
我趔趄地退了一步,轉身。這一次,我全盤皆輸。
那一瞬間他眼中的光華,卻是于世,無人可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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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音戰戰兢兢地端來一碗湯藥,說是御膳房配給我的養身藥。
我端起藥水,準備下咽。
沐音卻一個趔趄撲上來抱住我的腿,哭喊道,娘娘,娘娘,不可吃,這藥不可吃啊。
我抬了抬眼,問她,慌什麼,這藥為什麼不可吃?
沐音哽咽著說,這藥,這藥是毒藥啊,奴婢,奴婢听到了皇後娘娘和太醫的談話,他們,他們是要毒死娘娘你啊。
我愣了一下,低低道,沐音,我知道了。
輕輕搖晃了一下盛藥的碗,忽然覺得平靜了。我苦笑道,沐音,若我不喝,你也活不了了吧。
沐音怔怔地看了我良久,突然哭出聲來。
我想,她是明白了我的決斷。于是愈發冷靜地說道,沐音,你記著,我給小皇子取了個小名叫阿廿,因記著他是在五月廿日出生的,可他的生辰恐也只有我一人記得了。皇上賞的那些珠寶首飾我都用不著,等這些過去後,你就拿著那些好生回家休養,為自己找個好婆家吧。
我頓了一頓,感覺雙眼脹痛無比。繼續道,另外,讓皇上,好好照顧我的孩子,這點情面,他應是會給我的。我舌忝了舌忝發干的嘴唇,想要再說些什麼,卻一時語澀,失了言語。
罷了。于他,我終究無言。
我最後撫了一撫阿廿熟睡中顫抖的睫毛,毫無眷戀地仰頭灌下那一碗萬劫不復。
眼角滑落一滴血淚,讓我想起那一年,唯一的一次,桃花開了。灼灼其華。
心傷,莫若心死。若是心死,就不用這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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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費力地仰頭望向芳止,無力地笑了一笑。伸出滿是血痕的手,向他討那一顆一世的解藥。
你不是有一種可以讓人忘卻回憶的藥。可否舍我一顆?
他直起身,輕搖羽扇。居高臨下地看我,眉宇間不置可否。
葉安,你當真想忘了?
我答,想,很想,從此世間便不再有他的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