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芳止說,我這眼疾是當年在凡間歷劫時落下的。
我卻也無甚所謂,只是想到每月都要去他處取藥敷著,不免覺得有些煩躁。
其實第一次看到自己淌了血淚時,我是吃了一驚的,直覺得莫不是紅顏薄命,那司命老兒要我早早歸天?猛然想到自己至少已是有了幾萬年修為的桃妖,汲天地之精華而成,哪是能說歸天就歸天的,況且那天宮亦不是我這等尋常小妖能登得上的。于是便放了心,隨他去了。畢竟偶爾出點血又不會鬧出妖命,還能有益身心健康。
然而,當我發現那血淚不僅用法術止不住還一點一點往外帶走我的靈力時,我就著實不樂意了。
無奈,只能每月一次去往芳止那只狐狸處討要仙藥。
芳止是只有著五萬年修為的靈狐,本極有可能位列仙班,自兩萬年前被初初得了一萬妖齡的我阻了仙路,便生生與我結下了梁子。
想當年我負荊請罪,早早備好了各種強辯之詞,以便屆時對質可以推月兌掉大部分責任。心中雖想好了萬全之策,待見到他時,被他冷冷一笑,竟都悉數忘去,只覺得背後颼颼的一陣陰風刮過,寒毛倒立。
我硬著頭皮,討好地對他打了一個揖,殷勤道︰「早听聞靈狐兄生得一副傾國傾城顛倒眾生的好容貌,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昔日,我家姊姊說靈狐兄不僅生得貌美,心地更是宅心仁厚,我還不信,只怪小妹我眼拙,實在慚愧慚愧•••••」
這頭我還沒有慚愧好,他那里卻一句簡簡單單又千回百轉的「噢?」听得我那是一個心驚肉跳,哆哆嗦嗦。暗暗抬了抬萬年桃花眼看他,卻發現這位德高望重的靈狐兄正以一種分外妖嬈的笑臉向著我,一雙狐狸眼似笑意彎彎,眸子里卻透出一股懾人的寒意。
我分明感到腿腳一陣哆嗦。
他輕搖羽扇,幽幽道,「旁人道我怎樣我不知,我卻是個十分愛計較的人。」
于是乎,我就實實在在地被他計較了一萬年之久,且這一萬年里每一天都過得分外不安生。我那時時常憤憤然,誰說靈狐一族是世間最易動情的生物?我只覺得靈狐恐是世間最令人傷筋動骨滅情滅欲的靈獸了。
然,這幾萬年不甚愉快的相處竟也令我們修成了一對難得的忘年之交。常听人間話本戲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深以為君子都是些迂腐不化的小人物,便每每挑了桃林結果的日子送芳止一籮筐的大紅桃子,一方面覺得這麼大數量的好果子若是浪費了著實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另一方面自是明白禮尚往來,真心侯著他的回禮。所幸芳止其人並非吝嗇之徒,每每將我送去的桃子勻一部分出來釀上一壺桃花醉,將將送到我府上。
就沖這點,我也特別待見他。
本妖平生愛好甚廣甚泛,飲酒便是其中一件頗為雅致的情趣。怎奈我雖酒緣極好,可酒量著實差了點,酒品更是強差人意。
一次我在芳止的府邸品酒時稍不小心喝多了,便在他處歇了一宿。第二天醒來時眼前直愣愣立了個眉清目秀的小狐狸,淚眼婆娑地把我望著,看到我方醒便怒目圓睜,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兒。我心中一驚,莫不是昨個兒喝開了,見了這麼個貌美的小狐狸便色心一起,強行把人家霸佔了?
我當下傻了眼,幾萬年安安穩穩不曾起大波折的心肝兒嚴重地抖了幾抖。
听得他哭哭啼啼訴了半天,總算搞清,原是昨夜我醉後強佔了芳止的床,芳止被我逼得無奈,只得夜宿客房,堪堪受了一夜委屈。
我混亂不已的靈台忽又回歸一片清明。又覺得這小狐狸哭得蹊蹺,芳止他一高貴靈狐都沒甚言語,小狐狸怎得這般怨氣沖天?
忽听得芳止一句,小玉,你在這作甚?
我恍然大悟,把一對桃花眼在芳止與小狐狸間來回打量,只覺得人生莫測,狐狸心難猜啊。
我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眼芳止,良久,終于說出那一句潛藏多時的話︰「芳止,縱是小玉是只公狐狸,你也要對他好點。畢竟他還小,以後若是處得好,便也是可以去領養一只小崽子的。夫妻和睦,比什麼都重要啊。」芳止听得我這話,臉上一僵。小玉掩面奪門而出,芳止臉上更是嚴重的一抽,白瓷的臉愈發顯得瑩白。
等我喜滋滋地抱了兩瓶桃花醉打道回府時,芳止送我到山門。許久,他聲音郁郁地說了一句,葉安,你以後莫要在別人面前飲酒。
我只道他擔心小玉,眉眼含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會不會。
走遠了似听得芳止咕噥了一句,這樣也好。也好。
我想許是听差了,不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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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百無聊賴,便捧了兩只大紅桃子到司命星君處嘮嗑嘮嗑。
這天上的神仙我最喜歡的便是這司命老兒。司命星君掌管著天上地下人妖魔仙獸的萬物命格,他的本本里最是有故事的。雖說仙妖向來互無往來,井水不犯河水,我卻因了一次偶然的機緣結實了幾個仙君。司命便是其中一人。
這日,他正喝著小酒從天鏡里看凡間一對男女作交頸鴛鴦。我偷瞄上幾眼,只覺得那女的眉眼間分外眼熟,一時竟想不起是誰。司命老兒見我攢了倆大紅桃子,便熱情地拍拍身旁的蒲團墊子示意我坐下。看來他今日興致頗高,我便樂得跟他扯淡。
司命星君道︰「小安子,快來快來,這一場戲排得可好了。」臉上一派掩飾不住的得意洋洋。我道又是哪個仙君歷劫,正被他撞見了,心下竊喜。
雖說我亦是有三萬高齡的得道女妖,兩萬年前初初幻成人形,卻還未有過什麼悱惻纏綿刻骨銘心,見著鏡中這般光景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燙,又覺得盛情難卻,便陪著司命看那一對鴛鴦好不恩愛,嘴里直道甚好甚好。司命老兒在一旁嬉笑︰「你就沒看出來那女的是誰?」
我定了定神。是了是了,早覺得那女的眼熟,經他這麼一提點,倒覺得那女的竟是我認識的一人。
我惶惶道︰「莫不是••••••紅袖那廝?」
司命眉開眼笑,「那是那是。」
我心下一涼,覺得小月復上抽了一抽。
上天入地誰不知一代天驕花中上神紅袖仙君。甚而有小仙為其傳言,一添紅袖激起天宮千層浪。
聞世有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而百花之首紅袖仙君的本體便是一株傾人國傾人臣的牡丹花。然,她名氣這麼大竟不是因了她的美貌,而是因了她那張出了名的禍嘴。其實,紅袖上神內心直率,嘴上口無遮攔也是無可厚非,可她偏偏喜歡挑著不合適的時間講不合適的話。天君生辰時西海水君送了一頂玳瑁冠作為賀禮,天君當日便穿戴整齊大宴群仙,紅袖上神應邀而至,愣愣地盯著天君頭上的玳瑁冠甚久,忽然一聲大笑,扯著一旁的小仙指著天君道︰「天君頭上好大一只綠毛王八!」聲音之大如洪鐘,引得在場的眾仙家無不側目,齊刷刷地望向天君。這邊天君一派若無其事地繼續飲酒,只是不經意間撒出了四五滴酒水,西海水君則一臉醬色,那邊紅袖依舊笑聲如雷,被她扯著的小仙已是一臉死白死白。
自此之後,天君每每在朝會上不經意間提到紅袖上神種種,紅袖便只得四海八荒地執行天君交托的任務。
因紅袖乃花中上神,又因其無人能及的惹禍才能,故她在花妖一界中也是分外有名。當年我初化人形時便听人言,仙家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花中上神紅袖更是如此。但到底還是遇上了,還好死不死地被她拉了姐妹相稱。
那時她分外親切地喊我︰「妹妹,你可是新近幻成人形的桃花?果然生得一副傾國傾城貌啊,姐姐我最是歡喜貌美之物,不若以後就以姐妹相稱,可好?」
可想那時我甚是天真,為這一番體己言語感動不已,覺得神仙素來不與妖魔同道,可眼前的神竟是如此可親,便施施然拜了她為姐姐。
可嘆真是悔不當初,悔不當初。
幾萬年來她沒少給我到處惹事生非,一見有事便躲進我的洞府。那幾日我家門前便聚了各色人馬,虧得我一一替她收拾了個干淨。還特特封了道符,將她阻在府外。
近幾日听說她又被派去南海照看天君的一株絳珠甘草,不曾料想她竟是到凡間歷劫去了。
我隱隱覺得有事發生,斜眼瞥了一瞥正看得高興的司命,道︰「紅袖身旁那男子,莫不是那西海水君的三太子?」
司命更是樂呵︰「正是正是。」
我頓時覺得紅袖著實可憐了。此番遭遇,恐是那天君與西海水君合謀設計。
想當初,西海水君的三太子特特將聘禮送到紅袖府上,向她求親,紅袖卻斷然拒絕,連面都沒見便把人和聘禮都打發走了。我當初還甚為那重金彩聘感到惋惜,覺得紅袖實不該連聘禮都打下水。現今見這一番光景,紅袖竟是不得不與三太子在凡間做上一對恩愛夫妻。大抵世間男情女愛都是這樣糾纏不清,此番定也要鬧出一場鋪天的桃花來。
司命星君卻眯起一雙細眼道︰「這一世紅袖那廝是一郡國的公主,為報父仇,只身進了三太子的府邸,與他做了夫妻,將于一年後殺夫復仇,等到殺了三太子之後才恍然明白三太子乃她命定之人,于是在青柏坡自縊身亡。怎麼樣?這段子可是我為她精心設計,旁人莫得啊,旁人莫得•••••」
我一時心生悲涼,莫不是紅袖那廝連司命都得罪了吧?一問,果不其然。司命老兒原是借著這次天君與西海水君的明確指示報一千年前紅袖醉酒大鬧司命府之仇。
我深感這界天神竟都不是什麼寬厚之人,原是與芳止一道貨色。眼前這尊神更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司命不知我心思已繞了幾繞,突然轉頭,聲音沉沉道,你知那東海帝君之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