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已有人三三兩兩地退去。
本欲起身返程，無奈一時酒勁兒上泛，全身乏力。卻不知已喝了多少杯。
我挑了一壺花酒，晃晃悠悠地走開去，想要尋一處極靜之所歇歇。待到睜眼時卻已來到了那處桃花灼灼的長安殿。
我囔囔自語，道這處桃花開得甚好，甚好。手上酒水卻不停，直直地往口中灌。一時間竟覺那甜的花酒也變得分外苦澀起來。
確已是醉到了渾渾噩噩，分不清天南地北。那素來不曾想的萬年往事竟紛至沓來。
三萬年前，我還只是一株尚未成形的小桃妖。每日每日便在青冥的百里桃林中听風聲鳥語，汲取日月精華。
那日，七十二天上飼養上古神獸翼赤的小仙童因喝酒了酒，在翼赤的飯食中多投了一味岐草。岐草性烈，神獸被激得獸性大發，掙月兌了禁錮的九條仙繩，沖下界來，恰恰落在了青冥這片百里桃林中。一時間，翼赤大肆破壞，橫沖直撞。大片大片的桃林頃刻間毀于一旦，妖界損傷慘重。天君便派彼時尚是皇子的蘇白夜前往青冥，鎮壓神獸。
彼時，我卻被壓在一片神獸擊碎的山石下，動彈不得。
但見天邊一身著玄青軟甲的神君騰雲而來，手執一柄玄鐵冷劍，墨色眼眸里華光萬丈。
那人望著發怒的神獸，皺了皺眉。眉宇間有不啻鋒芒。端的是風華絕代。
那日的血戰，我只記得滿眼桃花繚亂，緋紅與瑩白交映，浮華漫天。翼赤死前的怒號震徹九天，天地為之色變，那一刻，卻是美得驚心動魄。
他卸了甲，一身白衣自血染的桃林深處緩步走來。桃花點點，落了他一身緋紅。
他蹲在我面前，良久，輕聲說，「端是一株好苗子。若是花開，定是一片灼灼。」
他款款伸出一雙縴白的手，道︰「小桃花，你可願隨了我到那七十二天？」
如是說。
我那時很想應他︰「甚好，甚好。」可看著他那雙含笑的墨色眼眸，一時竟忘了言語。
等多年後真真想對他說一句，卻是沒了機會。
那日，我便隨了他到那七十二天。滿以為便可以陪了他看那四海八荒，月落月出。
彼時我妖力甚弱，抵不住那七十二天的神光。他便把我安置在司命府前的一處空地，特特蓋了間小茅屋與我。我便成天在司命府里鬧騰，卻是他一來便安靜了下來。
司命笑我說，丫頭怕是動了心了。
我那時甚是憤然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卻喜滋滋的，甜了一片。
待到他來得不再那麼勤了，司命同我說，明日他便要升登帝位，當那一朝天君。我為著他高興，心里卻落落空空，失了滋味。
我便日日夜夜在迷途河邊看扶桑花海綿延，一邊汲取著天地靈氣，盼著一日花開，幻成人形，出現在他面前。
只因他喜，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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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這麼認為的，連夢中都是這般，便以為，現實也會是如此。
那日花開，我殷殷切切地央求司命帶我去見他。司命卻告訴我說，一月後，他將要迎娶天後。
我失了神。慌慌張張地跑去見他。
司命問我何去。我輕言淺笑，答，便是去問他最後一句。
那句多年前想說卻失了言語的話。那句已潛藏了兩萬年卻一直無從開口的話。那句，令我冒了被推下誅妖台的危險也想要當面問一問的話。
你可知？你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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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是一株好苗子。」
「若是花開，定是一片灼灼。」
「小桃花，你可願隨了我到那七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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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那句話終究是無法問得。
那日，我急急趕到淑華殿。卻見一華衣女子執了一只筆正端坐于他的案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端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
我停了步，愣愣看著她。那時年輕，卻不知如何掩了周身的妖氣。
她一抬眼便見到了我，同時也發現了我甚重的妖氣。
她驚慌地大叫，我剛听得清那聲「白夜」，胸前頓感一陣刺痛，一把玄鐵冷劍便直直地插在我的心口。
我清晰地認得那把劍。有好幾個夜晚他便是在桃花樹下擦拭著它。
我抬起眼，愣愣地看向眼前的冷漠神君。
他墨色的眼眸一如當年，極冷極寒，卻有無法掩飾的萬丈光華。
我想開口，可終是無法言語。
倒下前似瞥見他眼中閃過一絲疑慮。
然，這一世，恐再與他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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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劍，卻是離了我的心窩幾寸，大抵沒有傷了我的性命。
因擅闖七十二天，天尊判我下凡歷百劫。我輕笑，是判輕了。原是以為要被推下誅妖台的。
司命黑著一張臉，欲言又止。
我知他是擔心我，便拉了他的袖子道︰「你且去芳止那兒幫我討一顆藥吧。孟婆的湯確是難喝，我真真是喝不下。」
司命老兒心疼地望著我，抖了白須胡子。
他刺了我一劍，傷了我，我卻是不恨他的。
從芳止處討來的乃是傷情散。
傷情散，卻真是傷情，傷得讓人刻骨銘心，永世不忘。我不願選擇忘記他，便淒淒地想要要記下他，一顰一笑，甚至是傷我的那一劍。
司命同我道︰「你這又是何苦？為他受這百世煎熬。」
我淡淡而談︰「世人只道那桃花風流，卻是不知，桃花一生，便只傾心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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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他從此便會跟他的天後一起看那四海八荒，月落月升。
剛歷過四十一劫的我坐著同芳止品茗。
司命急急而來，顫聲說，蘇白夜，離世了。
正是在我歷劫的時候。七十二天與浮荒爆發第三次仙魔大戰。天君蘇白夜以一身仙胎祭了九天，平息了魔族動亂。
那時我已知，神仙離世，便是魂飛魄散，什麼也剩不下，什麼也沒了。彼時卻是上天入地四海八荒發瘋般地尋他。
卻只得司命一句︰「莫尋他，莫尋他罷。那人確確已離了世。」
我卻是妖，不如神仙曠達，便是受不了這情傷，生生世世地把他念著，生生世世把他忘了一回又記了一回。從此卻再也不敢與人親近。
只道是萬兒八年動了一次心，便還是這般不招人待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