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殿下不認為我和鏡王是一伙的?」紫芳看著殿門,卻朝修魚濯問到——
「賀樓,」修魚濯站起身,「城主還不會放在眼里。」說罷,便往鏡王走去。
紫芳眨了眨眼楮,看向寧同。後者感受到視線,微微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是不知。
收回視線,紫芳看了看自己指尖。雖然事情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但畢竟被小金龍擺了一道,紫芳心里對修魚濯更多了些在意。盡管鏡王微服前來,若不是修魚濯接應掩蓋,鏡王進入修魚時寧同的三白堂和修魚境內的暗莊不會毫無察覺。修魚濯這次算是給寧同和自己的警告,他的水有多深不是幾個來回就能模得清楚的,乖乖合作才是正道。
可惜,紫芳和寧同在這局中充當的角色修魚濯還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他就不會再這麼從容,而是將他們趕盡殺絕。因為就算他的水深不可測,紫芳和寧同也敢往下跳。
殿內百官霎時間安靜下來,紛紛起身。篤初帝瞥了眼左下首位,笑得很不自然︰「鏡王公務纏身,來遲了,快快上座。」
修魚濯將鏡王迎了進來,便退回紫芳身邊。鏡王在大殿中央站定,雖然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眼中卻是騰騰怒氣。並非多麼想見中良城主,而是覺得篤初帝的做法不地道,竟然讓幾個官員以生鐵換鹽之事還待商榷為由將他困在東暖閣,這邊卻不聲不響就擺宴妄圖拉攏中良城,鏡王覺得自己被玩了。幸好從修魚濯口中偶然得知此事,鏡王便三兩下應付了那幾名官員,跑來鬧場子了,確切地講,他是希望借著此事讓中良城主做個見證,給篤初帝施加點兒壓力,盡快將條件談妥。
「篤初帝客氣。本王已然與度支、倉部的幾位大人擬好文書,特來向篤初帝請教,不知何時可以定下此事?」鏡王腰背挺拔,身量高大,站在玉階下與篤初帝對持,至少在氣勢上絲毫不弱。
篤初帝倒是鎮定,早在進到大殿時就看到修魚濯刻意留出來的位置,也想過那幾個不爭氣的老不死拖不住鏡王。現在他僅僅是有些不甘心,眼看修魚濯和紫芳氣氛正好,半路殺出個鏡王實在讓他頭疼。揮了揮衣袖,篤初帝笑著開口,鐵了心地顧左右而言他︰「此事孤定會仔細考慮。來來來,鏡王快些入座。今日得賀樓鏡王和中良城主二位大駕,修魚真乃榮幸之至啊!」意思很明顯,篤初帝找了個台階,嘩啦就下來了,還站在下邊使勁兒朝鏡王招手,心說你咋還不快下來。
不過這位可不會輕易就下來。鏡王皺了皺眉,紫芳剛好望過去,還別說,那兩道英眉深蹙的形狀很是俊朗好看。「不知篤初帝何時能有定論?」鏡王沉聲回到,一副「你不給個時間我就砸你場子」的架勢。
紫芳被鏡王這陣仗給逗樂了,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在安靜的大殿里顯得很是突兀。修魚濯眼風掃了她一眼,沒有反應。但篤初帝卻因這紫芳的笑聲黑了臉。
「明日早朝即可商議鏡王擬定的條件,鏡王還是先請入席吧,莫負了中良城主的興致。」不甘不願地給了個時間,篤初帝勉力將心中怒氣壓下來,略帶警告地說到。
鏡王沉默了一會兒,道聲「一言為定」,便向篤初帝拱拱手,往那空著的位置過去。落座之後,鏡王向篤初帝敬了一杯,而後又舉杯朝向紫芳︰「燎艾擾了城主興致,實在抱歉。這一杯燎艾自罰。」
紫芳正埋頭撫弄手指,這時抬起頭來,才跟這賀樓燎艾正眼對上。「鏡王客氣,說起來是紫芳礙了鏡王正事。何來罰這一說?若真要罰,紫芳願與鏡王同飲此杯,兩不相欠。」懶洋洋地開口,紫芳的嗓音比一般女子低沉些,很是散漫隨意,但話里話外明顯的不悅讓人听得真切。話音一落,紫芳端起面前酒杯,仰頭飲盡,遙遙向鏡王燎艾翻杯示意。
燎艾哪見過做派如此豪放的女子,怔愣了一下,道聲「好」便也一口干了。
而後宴席重新熱鬧起來,不過經過剛才一鬧,或多或少透著股壓迫感。
篤初帝憋了一肚子氣,卻不好發作,吩咐修魚濯不得怠慢紫芳和鏡王後,便早早離席。等到篤初帝離去,那股壓迫感才稍微松了幾分。
燎艾對這位貌似幫了自己卻一副不想跟他有瓜葛的中良城主有些感興趣,他很清楚篤初帝這麼看重紫芳是何原因,也不是沒想過替賀樓拉攏中良城,但當他見到紫芳本人時,莫名覺得看不明白。燎艾自認少有看不明白的人,修魚濯算一個,現在紫芳也算一個。所以他趁著兩人正好對面的機會,打量起她來。
紫芳看似被教司舞姬吸引了注意,但不經意間眼風掠過對面,將燎艾的神色分毫不落地收在了眼里。
同為落宇六子,相比修魚濯的雍容凌傲、寧同的優雅和暖、會人的隨性風流,燎艾顯得似乎更正常一點兒。相貌是俊朗的,穿戴是妥貼的,氣質是高貴的,談吐是霸氣的,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燎艾都屬于王公貴族中的典範。可惜這樣的典範在這個野心和陰謀縱橫的環境下,就有些過于普通了。紫芳下意識地瞥了兩眼身旁之人,又掃了兩眼對面的兩位戰友,心底對燎艾畫了個叉——天下相爭,鏡王燎艾必輸無疑。
相對紫芳心中的否定,燎艾也有了幾分結論——這個女人不好招惹。
夜宴高潮被燎艾的到來打斷,篤初帝中途離席,自然也就不再有什麼看點。虛偽逢迎地拖了快兩個時辰,幼卿公主累了,未婚夫寧同得陪著離開;少施家主年紀大經不起折騰了,佷孫會人要相送;鏡王燎艾明日還有正事,也需要早些休息。紫芳一一計算著時間,本來也不太喜歡這種場合,但作為宴席主角,定要擺出副有興致的模樣,現在總算能夠解月兌了。
回頭看向修魚濯,紫芳很善解人意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修魚濯點點頭,起身做了番總結陳詞,便草草結束了不太愉快的鹿鳴夜宴。
紫芳在修魚濯的陪同下一一告別,燎艾只是一抱拳,旁的話一句也無。修魚霏沉默了一晚上,仍舊神不守舍的敷衍了幾句。修魚鵜比之前殷勤了些許,不時用一種陰惻惻的目光看向修魚濯,然而修魚濯卻視而不見。修魚松修魚蘭得體大方,樂呵呵地客氣兩句。修魚霖挑眉看了紫芳一眼,轉身去到寧同身邊,嚷著和寧同一塊兒送幼卿回宮。會人很撩騷地撥了撥頭發,遞了個秋波,紫芳笑了笑算做回應,這一番來去讓少施端笑得滿足。
禮數周全地應付完畢,紫芳才踏出了鹿鳴殿。
鏡王燎艾由修魚濯安排的侍衛送回了所住的賀樓驛館,而紫芳則由太子殿下親自相送。
懶洋洋地騎在赤炎上,紫芳讓夜風吹得清醒了幾分。頭一天也是如此踏著月色走在路上,卻找不回當時那種寧靜的心情。先不說後邊跟著的二十個太子親隨,紫芳身上隆重的衣衫就已經讓她覺得身子發沉呼吸困難。
側頭看了眼修魚濯,紫芳眨著有些酸澀的眼楮,嘀咕了一句︰「金燦燦的真是刺眼啊。」
修魚濯一字不落地听進耳朵,微微闔了下眼皮,回望著紫芳︰「城主何出此言?」
紫芳勾唇笑笑,軟下腰俯身趴在赤炎身上,懶垂著眼睫︰「的確是金燦燦的,就連說話的聲音都跟金玉擊脆差不多,太子殿下都快把這夜色給照明亮了呢。」
修魚濯愣了下,完全沒明白紫芳說這話的用意,只好沉默。
看修魚濯沒接話,紫芳挑了挑眉,瞟了眼後邊跟隨的人,壓低聲音笑嘻嘻地說︰「你猜我這般勾引你,你爹會做何感想?」
听罷,修魚濯蹙了下眉頭,隨即很難得地展開一抹笑,直看得紫芳嘖嘴,而那二十名太子親隨不約而同地嘶了口氣,被驚得不輕。
「上道!」紫芳坐直身子,不再看修魚濯,提高了聲音道︰「請你喝茶,明日來不?」
修魚濯略一拱手,答道︰「多謝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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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小的青隼飛了出去,腳上綁著書信。
紫芳卸下一身裝扮,只著單衣,大氅微開地斜靠在軟榻上,手中煙桿雲霧繚繞。黑色大貓靜悄悄地溜進窗,尾巴左右掃了幾下便趴在了榻前。銀白大狗端坐在門口,耳朵豎得老高,鼻子不時抽/動兩下。
如果紫芳直覺沒錯,今夜有客來訪。了了教過她,做理智的謀劃、萬全的打算,但絕對不要放過直覺,很多時候直覺是最準確的。
于是,她在見到那張妖嬈的面具時只是指了指旁邊的軟席。
「山嵐公子,初次見面,久仰!」紫芳淡淡道,順勢噴出一口煙,把她的表情掩了去。
「什麼事情都瞞不過紫芳城主啊。」來人也不客氣,很自然地越過墨淵,懶懶地半躺在軟席上。
紫芳懶得廢話,要不是為了等這主,早就睡她的大頭覺去了︰「公子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既然城主已經料到在下會來拜訪,想必也已知曉在份。」山嵐抬手,指尖在腦後一挑,松開繩結將那面具卸了去,轉頭看向紫芳︰「我只想求一心的平靜。」
紫芳不以為然地看了眼山嵐的臉,便別開目光,吸了口煙,緩緩問到︰「我且問問,你為何幫助初雨?」
山嵐垂下眼眸,有些不自在地啜嚅道︰「她……她是我的妻子。」
「咳咳咳……」紫芳沒想到山嵐會給出這個答案,一口煙沒來得及吐出來,嗆的她眼淚橫流。「哈?」
山嵐扯了扯嘴角,補充了一句︰「未來的。」
勉強止住咳嗽,紫芳在心里略略過了一遍,大概也知道眼前之人底牌是什麼。沉默片刻,紫芳撂下煙桿,坐正了身子︰「你的母親這一脈應該都有些異于常人的能力,不過大多沒有表現出來,傳到你這里,估計就是你現在所具備的能力。你所看到的事情都是必定要發生的,不管你立場為何,絕無改變。要求一心平靜,我幫不了你。」
山嵐略有些疑惑地看著紫芳,似乎沒太明白。
紫芳嘆了口氣,暗自撇撇嘴,心道跟修魚濯啞謎打得久了連自己都習慣這種半陰不陽的說話方式。清了清嗓子,紫芳決定從頭說起︰「這個世界已經經歷過不知多少次推到重建,現在的‘人’都是被重新篩選和塑造之後才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相比前幾次世界崩毀前的‘人’,這一次的人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差了很多。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保存著最早的‘人’,這些人幾乎跟神差不多,擁有許多我們望塵莫及的能力和智慧。但他們是不允許或者說沒辦法從那個地方出來的。不過總有一兩個例外,好比如你母親那一脈,他們的祖先大概就是那些最早的‘人’。」紫芳頓了頓,眨眨眼楮︰「明白麼?」
山嵐勉強消化著紫芳的話,他憶起自己從母親那兒傳承下來的記憶,與紫芳所說不謀而合,便有些困難地點點頭。
紫芳見他點頭,繼續說下去︰「你的能力你自己清楚,我只能告訴你一件事,歷史的修正力是可怕且無從抵擋的的,不管你做了什麼,總會有另一個變數將產生的偏差導向既定的方向。懂了嗎?」。
山嵐抿了下嘴唇,問到︰「如果我現在就殺了青陽寧同,難道他還能活過來坐定這天下?」
紫芳望了望天,有些奸邪地勾起嘴角︰「青陽寧同只是一個名字,你明知道現在就算你殺了他也沒用,何必提這麼無聊的問題。」
泄氣地垂下雙肩,山嵐無奈地點點頭︰「是了,雖然有個地方還沒最後定論,但‘青陽寧同’是絕對不會從這歷史上消失的。」自嘲地笑了笑,山嵐的眼神有些暗淡︰「原來所謂的平靜,不過是看著重視的人去死,無動于衷。」
紫芳看得好笑,她心里很清楚山嵐所謂的能力事實上並非預知未來這樣神奇,不過是直覺過于強大,潛意識中能夠將眼前形勢延展之後得出最可能的結果,有很多地方是可以人為改變的。她不告訴他,只是還沒模清他的立場,所以用這種方式讓他盡量不參與各方的爭斗,否則他很可能成為最棘手的對手。
山嵐並不知道紫芳的心思,還沉浸在自己的消沉中。默然半晌,山嵐才站起來,向紫芳深深揖了一下,道聲「多謝」,便從來路離去。
等到山嵐走得干淨了,欺霜耳朵又動了動,確定周圍沒人後安穩地趴了下來。
「小金龍的確上道啊,自己親隨里隨便他爹安插眼線,卻幫我把驛館里的人都清理了個干淨。我是該謝謝他的好心呢,還是贊嘆他的無情呢?」紫芳下了軟榻,拐進內間,邊月兌著衣服邊悠哉地嘀咕,隨後很是滿足地躺在了床上,靜靜地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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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擎還在奮力往龍丘山方向飛去,劃過天際,只在黑幕中留下一道青色的痕跡。
修魚濯靜靜地矗立在窗前,月光透過樹影照在他臉上,泛著淡淡清輝。
「主子,少施會人並非簡單的一介商賈,隱曜調查剛剛開始便受到某些勢力暗中阻撓,雖無損失,但沒有任何線索可抓。」太白跪在修魚濯身後,頭俯得很低。
「無妨,她的人馬不是這麼輕易就能模得清楚的。再探!」低低地下達了命令,修魚濯依舊站在窗前,看著外邊兒的景色。
太白領命後想要勸說修魚濯早些休息,但無奈目前情勢如此復雜,自己主子又如何能平靜?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一個字也沒說,便悄然離去。
「這一場,我到底是在與何人對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