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一開始,蕭顏就注定不是一個乖乖孩子。
蕭顏對自己的母親並沒有多少印象,甚至,早已記不得她長什麼樣子,可是,他永遠都記得,母親那柔弱的身軀還有那軟弱的話語。據說這個女子在嫁入蕭家的時候出生書香門第,這在任何一個武林家族中都是很少見的,即便她只是一個妾。武林之中也是講究門當戶對的,說白了,就是家族聯姻,可是,蕭魯烙卻出人意料的娶了一個家道中落的官宦家的小姐做妾。其實了解蕭魯烙的人都很明白,像他那樣的人,永遠都只認定自己,所以納一個毫無江湖背景的女子做妾,對他來說要比娶一個有家室支持的女子更加安全,他的一切,不可以有任何人分享。這個女子,從踏入蕭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只是一個工具,其實,在蕭魯烙的眼里,任何人都是工具。
蕭夫人對于這個女子的進門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其實她也是在前一天的晚上才從丈夫口中得知他要納妾的消息,蕭夫人明白,自己比起這個女人並沒有高貴多少。她很明白在當初的那麼多紅粉知己中蕭魯烙為什麼娶她為妻,因為她是個孤兒,甚至將她一手帶大的師傅也已經過世。蕭魯烙說,這個世界上,我就是你的全部。或許是這句話說的太絕了吧,蕭魯烙才會婚後十年無後。
蕭魯烙明白,別的什麼都沒有可以,但兒子卻是必須有一個的,他有這麼大的家業,死了是完全帶不走的,所以,他便有了納妾的念頭。其實蕭顏的娘親真的是個很漂亮的美人兒,可是蕭魯烙對美人沒興趣,像他這種在一個時代里叱 風雲的人物,缺什麼都不可能缺女人,所以,再美得美人兒見得多了,看的膩了,也就沒什麼意思了。他現在需要的,只是一個兒子。
有時候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老天爺到底是怎麼想的,就在蕭顏的母親剛進門不到半年,蕭夫人懷孕了。沒關系,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蕭魯烙達到目的了,于是,那個新進門的二夫人就變得尷尬起來,不過也沒有關系,一個女人而已,蕭魯烙養得起。事實證明,老天再一次跟蕭魯烙開了一個大玩笑,就在蕭大公子出生三個月後,蕭二公子也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對著丫鬟懷里抱著的孩子,蕭魯烙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迷茫,在他的計劃里,他確實需要一個兒子,可是,僅僅一個而已,現在突然出現了兩個,蕭魯烙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事情會超出自己的意料之外。但是,兒子已經生出來了,還能怎麼辦。
面對著兩個兒子,蕭魯烙有點焦頭爛額了,而更郁悶的是,這個小兒子在出生後不久就被發現了異樣,他太弱小了,弱小到連母親的女乃水都沒有力氣下咽。有病當然是要找大夫的,沒有問題,江湖上所有的名醫都來一一會診,最後終于給出了一個也算是答案的答案︰蕭二公子從娘胎里就帶著寒毒出世,這是老天爺要給的,人力自然沒有辦法改變。蕭魯烙再一次無言的抬頭注視著老天,心里完全是一種被人耍了的郁悶。
終于,就在這樣郁悶了五年之後,蕭魯烙終于把這個孩子成功的塞給了雪山老人。只是听下人說,那個晚上後院的屋子里,二夫人淒厲的哭喊整整持續了一個晚上。不久,那個可憐的女人便臥床不起。甚至在她下葬時,她的丈夫都沒有來看她一眼。一年年的過去了,蕭顏和她的母親一樣,被這座院子里的人漸漸忘記,後院的那件屋子也因為再也沒人打掃而徹底廢棄,後來終于改作柴房使用。
蕭顏被帶往雪山後過的也還算可以的,不過一切都必須要他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直到很多年後,月莘還在懷念,師兄做得野菇湯真的很好喝。蕭顏像這山中居住的獵戶的孩子一樣,上山打獵,然後拿打到的獵物和別人交換,很多人也會奇怪,這個孩子為什麼從來不要錢而是只要換一些布料和糧食,當然,如果他們知道,這個孩子的老爸每天進賬的零頭都夠他們一個村子的人花上一個月的話,他們或許就不奇怪了。
雪山老人也許不是個好師父,但是他確實是個很有個性的師父,他知道一個孩子這麼小就離開家庭,如果不能鍛煉他自己自立起來的話就算教給他再好的武功也是白費。他不會交孩子們怎麼做人,但是那些山腳下的俗人卻相當的精通,于是,他毫不客氣的就把蕭顏塞給了那些免費的老師。其實,蕭顏是有讀過聖賢書的,畢竟他有一個讀聖賢書出身的母親,雖然那個時候很小,但是,耳濡目染的,那些《四書》《五經》的他還是知道的,而且以前也老听母親念叨,一定要讀好書,一定要好讀書,蕭顏離開了母親後也還是听話的,雖沒上過私塾,但是,書還是沒少讀的。這也是雪山老人欣賞蕭顏的原因之一,雖說他討厭極了讀書人的酸腐味,但是,儒家那些仁者愛人的思想卻也是老人所推崇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他輝煌一世,晚年卻帶著外孫女隱居山林的原因。總而言之,蕭顏的確是老人很對胃口的徒弟。
有這麼個對胃口的徒弟,那當師父的未免也就會得意忘形,逢人必夸那是必須的,雖然自從隱居後他一年也見不著幾個人,但是見著的,可都是當年一起水里來火里去的兄弟,既然是自家的兄弟,那麼就不必客氣,你說你的徒弟好,我說我的徒弟好,那行啊,拉出來比比,大家眼見為實才好承認嘛。既然是好徒弟,那麼自然是不能給師父丟臉的,蕭顏從出生起就被寒毒折磨身體羸弱,但是,所謂老天給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一定會記得給你打開一扇窗戶,蕭顏從小記憶力就好的驚人,有了好的記憶力,再加上平時的勤學苦練,即使不需要你去創新什麼,你所掌握的東西也會是同齡人中數一數二的。于是,三下兩下下來,那些老前輩們都無不吃驚的打量著這個弱不禁風的少年,一個個在那里感嘆︰人不可貌相啊。而那些老前輩的徒弟們也都一個個滿眼的仰慕之意,當然,紀融便是其中之一了。
紀融一直都很奇怪,為什麼蕭顏那麼不喜歡搭理別人,再多的溢美之詞放在面前,他都是微微的躬全當回敬,從來不謙虛,也從來不驕傲。在那些正處于成長中的少年眼里,這個人簡直就酷的可以,一個個都「大哥」「大哥」的叫的不亦樂乎,可是他們誰又知道蕭顏心里真正的想法。
從他開始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候他就明白了另一件事,你的痛苦永遠都是你一個人的痛苦,即使是再親近的人也沒有辦法為你分擔,當然,這和他從出生起就沒有什麼特別親近的人有關,雖然有個疼愛他的母親,可是母子那麼早就分開,更加增強了蕭顏心中的孤僻感。他知道,除了必須的生活需要,說再多的話都是廢話。所以他在山上住了那麼多年,和他說話最多的除了羽鳶恐怕就只有那些個和他交換獵物的獵人們了。所以,他不說話並不是為了裝酷故意不說,而是在他的意識里,根本就無話可說。當然,羽鳶是個例外,蕭顏發現,在他的生命力,羽鳶幾乎在所有的方面都變成了他的例外。
蕭顏不說話,但並不表示他不想事,他沒清高到不食人間煙火的程度,對于紀融和那些自己同齡的少年,蕭顏很明白他們在未來意味著什麼,既然已經做大哥了,那麼就做到底,雖然幾個人有時候幾年才能見一次,可是每一次見面蕭顏都絕對沒有虧待過他們。武功的切磋永遠都是蕭顏壓倒式的勝利,蕭顏不但記憶力好,而且悟性也相當的好,這一點,雪山老人總說,少說話多想事的人才能比別人悟到更多的東西。當然,這話是說給月莘听的。蕭顏已經在武功上獲得了大家的肯定,那麼在為人處事上更不會落別人一籌,事實證明,很多時候,去掉了那些無聊的客套和虛偽的笑臉,你給予別人的幫助往往會得到分外的感激。收買人心有時候也會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當然,前提是你有足夠的實力和真誠。無疑,這一切蕭顏都具備了,所以,在他一句仿佛不痛不癢的話之後,紀融才會那麼賣力的去尋找那個在江湖傳說中危險系數相當高的「女魔頭」。
反過來講,蕭顏的優勢恰恰變成了蕭逸的弱勢,蕭魯烙是很忙的,而且更要命的是,他當時打算要個兒子時只是想到了自己偌大的家業如果沒有個兒子將會沒人繼承,他是絕對不會容忍自己的東西落入旁人的手中的,但是,他完全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把家業給了兒子以後,兒子要怎樣處理,這個問題好像已經變成了兒子的事,蕭魯烙好像從來都只記得自己的事。
這就可憐了蕭逸,生在豪門大院里,面對著一個忙到不能再忙的父親,他有時候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在加上蕭夫人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他知道自己的兒子要想過得好那就得安安穩穩的,所以,蕭夫人告誡兒子最多的話就是︰要乖。而裝乖得結果就是被徹底忽視,除了武功,蕭魯烙沒有教給兒子任何東西。當然,蕭大公子的老師還是不缺的,除了日常的讀書學習之外,琴棋書畫,醫術藥理,蕭逸都是很精通的,因為母親告訴他,這時討好他父親所必須要具備的。可事實證明,蕭夫人終究是個女人,而蕭魯烙卻是個永遠都只崇尚暴力的男人。自始至終,他都並沒有為自己的兒子想太多,他想的事情已經很多了。多到甚至已經容不下兒子的事情。
于是,在蕭顏正帶著一幫小弟拉風的時候,蕭逸正趴在這個幽深的大院里為怎樣在飯桌上獲得一句父親的夸獎而絞盡腦汁。可以說,在蕭魯烙的腦子里,完全沒有死這個概念,即使有那也是想著怎麼讓別人死,他從來沒有想過為自己、為自己的後代留下一條退路。也或許他想到了,但是他終究沒有付諸實踐,他太自信了,太相信自己的判斷,他真的沒有想到一切會來的這麼的快,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沒有時間了。或許,真的到他將要閉眼的那一刻,他才真正的知道了什麼叫遺憾。而更遺憾的卻是蕭逸,他有一個那麼偉大的父親,可是他的父親留給他的除了這座園子以外,他真的已近想不起來還有什麼了。突然的壓力向泰山般壓在了他的肩上,他對著這一攤爛攤子束手無策,甚至,在他的父親去世之前,他連家里的賬目都沒有見過,那些都是父親親自處理的事情,別的人都沒有資格插手,當然包括自己。這個從小被圍在深閨中的男子,突然失去了所有的保護,更加失去了他這麼多年來一直為之奮斗的目標,一切都變得那麼蒼白。
「蕭顏。」蕭逸一遍遍的默念著這個名字,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