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漸去,氣候愈發煩悶,熾烈燥熱,直讓人心底起膩,那抹不寧之色。漸至夏日最悶熱時候,農業豐收,城中百姓漸趨忙碌,夏季多發病亦漸凸顯,熱感冒,月復瀉,細菌性痢疾,皮膚病……慶柔山莊設義診,救治鄉民!
正微涼時候,天際微微泛著暗藍,清涼涼的,山莊諸人卻已開始忙碌,只時辰尚早,言語舉動頗是小心。耳畔只時不時傳出一兩句交談。這樣平靜的日子,顏律若亦如往常一般,一早去了藥房。
「聖旨到!慶柔山莊眾人迎駕接旨!」
忽聞尖細嗓音直入耳膜,于此清冷時候,頗覺響亮。此刻顏質卿亦剛梳洗,莊門未開,听著外頭的聲響,忙奔了出來。
慶柔山莊外長長儀仗隊,少說百來人,著深色宮服,排列整齊,煞是威嚴肅穆。不僅有隨行內監,更有大內御林軍一同前往,想來頗看重此事。首領內監于山莊前,神態高傲跋扈,不知嚇怯了多少人!只是自汴京至西野,少不得一個月,為何西野竟聞不得半分消息?而定弘帝搬旨于慶柔山莊,又何種用意?
顏質卿帶著眾人于前頭跪下,三呼萬歲。
領頭內監緩緩打開手中聖旨,尖著嗓子,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慶柔山莊醫者之名聞遍天下,更曾為西野抗敵立下功勞,乃天下群醫之楷模。至此,特賜御筆親提‘慶柔山莊’,為彰顯慶柔山莊仁德濟世之心,其子于明年春入宮,賜太醫院院使之職。欽此。」
顏質卿額頭沁滿細密汗珠,于此熱氣尚未泛濫的清晨,頗覺突兀。顏質卿接旨起身時,忽听那領頭內監笑道︰「顏莊主,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榮華富貴就要來了!咋家將來可要仰仗顏莊主您啊!」笑聲尖銳,轉身離去。
院使!顏律若于屏風听得清楚,心底微微泛出些疼痛,唇邊卻還在笑。這便是命中注定?即便有心擺月兌,卻無能為力,即便如何忘卻,卻仍掙不出這個輪回!
整個上午,顏府皆沉浸在一股歡欣氣氛里,這從天而降的聖旨,帶來的,不僅是榮華富貴,更是莫大榮耀,莫大滿足!身為醫者,最期盼的榮耀!顏質卿雖是笑,心頭卻百轉千回,隨眾人附和幾句,便自回了書房。
他一向無意官場,亦不想家族與之牽連。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若言榮華,若言富貴,慶柔山莊已名譽天下,又為何定要卷入那波譎雲詭的戰場。顏質卿心頭煩悶,至午膳仍未出來,下人敲門,亦被斥了回去。
將近未時,正日頭毒辣時候,空間不安分跳動,竟仿若身在煉獄。顏律若敲響書房門直接進去,正見顏質卿于案前,雙手支著眉微蹙,闔了眼眸。聞聲,顏質卿抬頭,見是他,亦未在意,放下手,「來啦。」顏律若輕輕應了一聲,卻听他又道︰「若兒,入宮之事,你有何看法?」
關了門,炙熱白光透著透明紗窗照射進來,將書房映得明亮,卻平添幾分炙熱氣息。顏律若眼眸微垂,心頭寂靜無波,「父親如何說,我便如何做。」
「若兒。」顏質卿苦笑一聲,「這院使之職,說好是榮華富貴,說不好便是災難災劫!轉瞬間的事,沒人說得清,道得明。」直視顏律若眼眸,「如今聖旨已下,我亦無能為力,只問你,你可願意入宮?實話說,你若不願,為父亦不會勉強的。慕和醫術不錯,若你弟弟去,亦是無妨的!」
「父親一上午未見出門,便為此憂心罷!慕和性子孤冷,為人耿直,若是入宮,定得罪小人的,怕是吃虧罷!」顏質卿眸中添一抹郁色,久不消散。顏律若只含了淡淡笑意,緩緩道︰「父親思慮我辦事比慕和沉穩,心思亦通透許多,何況我又會武,若我入宮,總比慕和穩妥些!」換了語氣,「為兄者不能為家族分憂,難道還要幼弟承擔麼?」
房門緊閉,氣流不暢,頗覺悶熱。顏質卿立起身來,至顏律若身邊,親手為他擦拭額上汗滴,邊道︰「難為若兒了!你如此想,我很欣慰!」無限感慨,想他顏質卿定是上輩子積了許多福澤,今世方有如此福氣,妻子賢惠,兒女孝順。如此美滿,此生何求!
顏質卿只緊緊握著顏律若手,加重了語氣,「若兒不必擔心,屆時尋個機會,尋個由頭辭官便是,官場由他,我們亦不願與其打交道,屆時我們仍一家人一起,何苦理會朝堂爭斗。」
感受顏質卿掌心傳來的溫度,顏律若心亦漸漸暖和起來。是啊!這是他的家,是他將來生活的地方,他有責任,有義務去守護它,還有那些他要守護的人,那些他現在的親人,也會一直在他身邊。嘴角漸漸形成了一個弧度,那些長久壓抑心底的,亦在顏質卿這一番話下懈了心房,笑道︰「父親不必擔心,若兒知道輕重。」言罷扶了顏質卿坐下「明年春才入宮,還有半年,無需急的!」
「若兒想說什麼?」顏質卿猜想顏律若必有話說,問道。
「半年,我想再出去走走,總有我尚未見識的地方,很想看看,明年春直接入汴京。」放柔了聲音,「也許過不了幾年,我就回來。」
「隨你罷!喜歡便好。」
二人復又嘮叨幾句,顏律若便退了出去。唇邊若有若無笑意,連平日的冰冷眼神,亦漸顯柔和。這樣的親人,即便深陷囫圇,又有何妨呢!
不多久,只听下人報,牧紀元到訪。
于將軍府養病數日,精心調養,寫意身體已好了許多,便常出府走走。因西野戰事已停,奸細亦除,他三人亦打算盡快離開西野。此番出來,尚有要事,再拖不得了!只尋思著過幾日再與軻依劍說。
白風夕近日常往留春館去,寫意自是知曉緣由的,亦不過問。這幾日他不在,乃流雲照顧身側。今日氣候甚好,寫意便攜了流雲來上次與牧紀元飲茶的茶寮,正自品茗,忽見不速之客到訪。
「蘇探晴!」流雲驚呼一聲,寫意已喚了小二又沏了盞茶上來,為蘇探晴斟了滿杯,「坐!」又為自己斟了杯茶,呷了一口,「尋思著這幾日你便會來見我,想來定有話說,此刻我就在此,若為白風夕之妹,便直接說罷!」
漸入午時,氣候漸顯悶熱之象,頗覺煩悶,炙熱氣流撲面而來,竟覺些許熱了。蘇探晴隨意坐下來,端了茶盞,卻未成飲,只道︰「你竟知我要來尋你,且因白千夕之事!」只轉著茶盞,茶水沿著邊緣,卻未溢出,「我自大漠將她帶往中原,便是尋你救命。此刻白風夕自與白千夕一道,我便趁此間隙出來,我亦不願見他!」
「你三人自入西野,爭斗便未休止過,我亦常見白大哥為此氣憤。」寫意淺含笑意,緩緩道︰「白大哥曾將你三人之事講與我听,倒是你十惡不赦,罪大惡極!不過畢竟片面之言,我瞧著,亦不太信,倒想听听,你如何說的!」
聞言,蘇探晴輕笑一聲,一口飲盡杯中涼茶,笑意莫名,「至西野前,我曾與白千夕分開數月,其間她做過什麼,我卻不知。只後來再相聚時,她便直言欲往西野,並言你一定會在西野出現,因此便來了。入西野後,曾與白風夕多次照面,皆未言而動手。白風夕視我為仇敵,想必定是白千夕說了什麼罷!」
見寫意茶水已盡,蘇探晴提了茶盞,為寫意斟滿了茶。「我本浪子殺手,常年居于大漠,前些年因事而至中原,逗留數年,三年前于回大漠途中,偶見因毒重傷的她,便帶回大漠,請藥先生救她。那時白千夕身中奇毒,且中毒已深,毒入五髒。藥先生盡力,亦只能以火鳳血保其兩年性命。
「藥先生曾言︰火鳳血雖能清除白千夕周身所中之外毒,然于己身,白千夕修烏玉之音,早已毒入五髒,無藥可治,火鳳血僅能抑制毒性,卻未得根除!故我二人于南迦,只願求得解救之法,救人一命。誰知竟尋不見你,後我與她因事于南迦分開數月,再聚時,便一同前來西野!」
寫意靜靜听著,並未言語。蘇探晴擱了茶盞,又道︰「她昏迷許久,方才醒轉。只是功力損失過半,毒亦常發作。第一次見她用武,我便猜到,她亦是殺手,她未說,我亦未多問。只是見她平日極愛惜那古琴烏玉,還有頸脖間一枚通透深色紅玉!後聞大月醫術國手寫意之名,便帶了她來尋你!」
通透深色紅玉!聞言,寫意神思一凜,記得他曾于顏律若身上見著同色紅玉,當下只靜了心神,問道︰「那紅玉,何種模樣的,可還記得?」
不過須臾,氣候愈發炎熱了,三人處茶寮二樓靠窗位置,卻是半絲風亦無,瞧這悶熱氣候,怕是再遲些便要落雨罷!蘇探晴見寫意如此問,心頭略略生疑,遲疑道︰「不過掌心般大小,狀如礫石,迎光看時,玉石內力如水般流淌,波光粼粼。下墜碧色玉環,環玉裹著,以連環環玉雕成的鏈子,頗顯貴重。」
竟當真與顏律若身上所見紅玉,一般模樣!寫意暗自思慮,蘇探晴始終喚那女子「白千夕」,想必不願他知曉她真是身份罷,只不想又與顏律若有何關系!兀自沉吟,卻聞蘇探晴又道︰「今日來見寫意公子,只希望你盡力救治白千夕病癥,或許她奇毒得解,便不至再陷迷途!」
「我當盡力!只是時候未到,我尚不願見她!」寫意淺引著茶,緩緩道。蘇探晴道了聲謝,便自立起身來,猶豫片刻,方告了辭,轉身離去。
漸入未時,一日中日頭最毒時候,熾烈干燥,頗是炎熱。然此刻瞧著天氣,竟覺些許陰沉,風亦漸漸狂虐起來,只覺熱氣與風流交織,頗是難耐。流雲自蘇探晴來此,便再未言語,心思全跑了旁處去,眼見天氣灰蒙蒙的,估模著不多會兒,瓢盆大雨便要來了罷!
此時茶樓並沒什麼人,寫意與流雲二人兀自品茶,皆未言語。寫意神情愣愣的,雙眸自窗戶飄飛出去,沒有焦距,亦不知憶起何事!流雲目光往樓下街道飄去,見蘇探晴走遠,方與寫意道︰「蘇探晴今日來見少爺,便是要與少爺說他與白風夕妹妹如何相遇麼?他與白風夕說話相差那樣多,不知誰真誰假!」
流雲轉頭,正見寫意出神眼眸,流雲卻似不覺,又道︰「白千夕!只聞其聲,未見其人,卻不知是何模樣,長相如何?」言語微皺了眉,「瞧那蘇探晴臨去前欲言又止,卻不知何事難言,竟不敢與少爺說!難不成蘇探晴與少爺還有何秘密不成?」兀自皺眉思索。
「只是我卻好奇,白風夕與蘇探晴同為殺手,究竟誰更厲害?浪子殺手大漠之事,我倒曾听聞幾件,卻是很了不得的!只是白風夕殺人下手亦頗是狠的……」流雲兀自說著,竟忘了情,待不經意望向寫意,正撞入寫意微笑眼眸,寫意只呷了口茶,笑看著他。
流雲剎那怔住,方知方才話多了,兀自側了頭,轉而望天,道︰「現下日頭毒辣,不知少爺打算何時回去……」撞入眼簾卻是陰沉沉的灰蒙天空,流雲訕訕,再不言語。
撲哧一聲,寫意竟笑出聲來!
風愈見大了,夾著絲絲涼意,包裹周身的炙熱之氣,剎那消散不少。陽光亦漸漸消散,隱于烏雲背後。再看街道,路旁街鋪小攤,亦漸漸收拾了回去,想來稍後雨勢定不小罷!
估計又得淋雨了!流雲默嘆一聲。
正自哀嘆,卻听寫意聲音忽的傳來,「雨來了!」語畢,磅礡大雨傾盆而下。
「少爺定是故意的!」流雲嘀咕一句,蚊蠅之聲,在這瓢盆大雨,幾乎被淹沒下去。
寫意卻听得清楚,輕笑一聲,道︰「許久未淋雨,出去淋一淋,去一去身上灼熱之氣,亦是好的!」只望著窗外的大雨,「西野許久未落雨了,這一雨落地,正好時候!」
心生疑慮,暗道少爺為何定要淋雨,只小心道︰「淋雨如何好?少爺身子尚未復原,若感染風寒,又如何是好?」心下揣測,頗是猶疑「少爺是在等什麼人麼?」只盼自己猜想錯了。
「快到了!」寫意淺淺含笑,輕聲道。
雨漸漸大了,泛起陣陣水霧,伴著震耳欲聾聲響,頗覺不寧,視線亦因雨水變得模糊。流雲尚自思索話中含義,卻見一人忽的翻窗而入,直奔臨窗寫意,流雲還未反應,一柄長刀已架在寫意頸脖之上。
屋外的雨仍在繼續,雨水撞擊聲聲聲入耳。茶寮之內,膽小之人早已躲了起來,兼又如此惡劣天氣,品茶之人更是稀少。誰人料到二樓此間情狀,一位神色憤怒的人將一柄長刀架在另一位外表縴柔之人的頸脖之上,另一旁,一位神色慌張的少年滿眼驚恐,卻未喊叫出聲……
白風夕憤怒盯著寫意,握刀柄的手微微顫動。寫意只靜靜看著他,緩緩道︰「那日雖是我請你幫著演出戲,故意氣你離去,監視旁人!然我心知,那日你說的話,都是真的!」
架在寫意頸脖的長刀深入幾分,鮮血從寫意頸脖間流出來,侵染衣裳。「我仍是那句話,有本事你再殺我第二次!」直盯著白風夕雙眸,言語緩緩。
此間靜默,只聞窗外雨聲下落, 啪作響,迷霧氤氳,更添此間詭秘氣氛。白風夕緩緩拿開架在寫意頸脖長刀,道︰「我既與你交易,承諾護你十年,定不會食言,寫意,你亦定要遵守承諾!」
寫意淺笑,心知這才是白風夕今日見他目的。心下黯然,卻聞他又道︰「我已與蘇探晴下戰書,約戰兩個月後,幾日後你離去西野,我未能再陪同了,待此間事了,我自往北越尋你!」忽的轉身,跳窗而去,「若你救不活她,寫意,我定讓你生不如死!」最後的余音消失磅礡大雨中。
顏律若舉傘經過,正巧聞白風夕離去前最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