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勢未見停歇，片刻之間，地面便已見厚厚一層積雪，夜晚甚是靜謐，甚至已聞落雪之聲，輕盈好听。此刻茗湘似乎心境極好，話亦變得多了許多，「倒是未與你一同看雪，那時你愛胡鬧，整日的都尋不到人影，五哥不知提點了你多少回，總是不見改！」
「其實那時亦擔心極了你，怕你有一日深陷其中不得自拔！權勢名利下是血腥殺戮。你的性子並不適輾轉其中，亦非我與五哥所願。可你太過聰穎，看事又是透徹，我們亦只能盡力護著你，讓這一天來得遲！」
「可是你終究還是卷進來，那樣決絕的方式！」茗湘微微側頭，聲音輕柔，「那夜你所做決定，我並不怨你。既然你選擇那樣的路，那接下來所發生之事亦是必然。至少，于我而言，已是極好的結局，總勝過，死于生父手中，淪為棋子，永無翻身之日！」
茗湘緩緩道，眸中盡是包容，「幸好，你現在已不再深陷其中，我與五哥亦可放下心來。你身上，積聚了我與五哥二人的心願，我們夢也不敢夢到的事，竟會在你身上通通實現，好像夢境一般！」
言語太多，茗湘不覺微微輕喘起來，眉宇間亦帶了散不去的疲倦之色。只道茗湘漸漸止了聲，顏律若才道︰「亦是那年冬天，十弟曾言︰一個連親兒子都可以算計的人，我又何苦忠于他孝于他。我倒要看看，日後，他會死在他的哪個兒子手上。我一直記到今日，可就算記著，亦只為心中那一點不足道的恨意，那股恨意，交給別人宣泄，或許更見淋灕！」言此望向一直靠于他肩上的兄長，「六哥，你的用心，我真的明白！」
卻听茗湘輕輕笑出聲來，緩緩道︰「你真的明白麼？我很擔心，擔心你再回到那誘人浮華的都城去，即便身不由己亦願為你謀算後路，情勢逆轉。我之情形，並不願太多人知道，興許一不小心便能為你招致殺身之禍！你是我現在唯一親人，希望你好！」聲音里滿是疲憊，似已倦到極致。
顏律若只是含了淡淡的笑，輕聲道︰「跟綠衣學醫的兩年，我便已將世事看得透徹，心中所思、所願、所想亦已透徹，那原本隱藏于身的決絕仇恨之氣亦消磨不見。綠衣為人灑月兌，朝夕相處，難免身受感染，整個人亦平靜下來！」
「之後回慶柔山莊，完全陌生的家庭，陌生的親人，可他們好和藹，好親切。短短數日，融入其中。他們對我，亦甚是疼愛寬容，雖嘴上不說，但我感覺得到。活過那麼多年，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他們行醫濟世，威望甚高，我既身為其中一員，自是得出力。這樣的家，我並不想失去，也想好好愛護它，好好維護它。這樣其樂融融的局面，也想一直下去！」
雪花紛揚而落，直入領間衣袖，卻未化去半分。白白的如顆粒般雪花，姿態各異，呈千姿百態，在衣袖間翩然起舞，只覺賞心悅目。顏律若伸手，接住從天而降的落雪，緩緩道︰「六哥，你看，雪越來越大了！真好看，大月許久未見這樣大的雪了！」
靠在他肩頭的茗湘並未言語，連動一動亦是未曾有過，卻听顏律若又道︰「六哥，你快看啊，大雪真的很美！很美！」聲音已見一絲顫動。
茗湘懷中的伊芙不知何時已醒轉過來，在他懷中伸了個懶腰便跳了下來，瞬間便是兩對好看的精細梅花腳印。伊芙輕搖著小腦袋，在茗湘腳邊不住的蹭了蹭去，似在玩鬧，似在撒嬌！靠在顏律若肩頭的茗湘卻仍是一動未動，緊閉的雙眸，雪花落于臉頰之上，亦未再見散去。
顏律若伸手，將落于茗湘肩頭衣袖的雪花盡數拍去，觸手的冰涼，讓他不自覺的微微顫抖。散亂的雪花輕輕落于地上，遮蓋了伊芙的梅花腳印。伊芙站在雪地之中，雪花亦落了它滿身，卻見它只是目不轉楮盯著這個不再言語亦未動作的主人，眼眸微露出些疑惑，輕輕「喵」了一聲。
胸腔的悲愴之感甚重，像一團火，又像一處冰，怎樣也發泄不出來。那積壓胸口的窒息之感，似要將人剩余的生命，消磨殆盡。身旁的茗湘只是靠著他的肩頭，似是熟睡，那種恬然平淡的表情，亦是他多年前從未見過的。
似乎淚亦流盡，此刻只覺仿佛窒息般難受，胸口傳出的那永不停歇的疼痛之感，似一把利刀，將他的心撕得鮮血淋灕。還在滴血，可是，卻已覺不出痛覺！
真實的感覺還在，卻怎樣也抓不住了！
心，似乎也跟著絕望了！
大雪還在繼續，落在心已冰涼的顏律若身上，和身軀同樣冰涼的茗湘身上。那種種難喻的前程往事，亦在這紛揚大雪中，消失無蹤！銀裝碩果，綿延千里，滿目皆是耀眼的銀白，大雪落勢不減，刷刷覆蓋聲清晰入耳，輕盈哀傷，仿佛一首大自然的挽歌！
微微躬了身，抱起雪地里站立許久的伊芙，護在懷中，之後便將目光投向了雪花漫天的夜空，低聲道︰「今年的初雪，和那年一樣！」
已然入夜，麝月館內黯然蕭索，布蔓隨風而起，清冷孤寂。寒風肆虐，陣陣刺痛椎骨之通透心而來，直讓人手腳發顫！火盆里忽明忽暗的光芒映射，變幻莫測，映著人的表情，甚覺詭異！唯獨靠緊光亮處，那一點微末的暖意，讓人的心亦不覺漸漸暖和起來！
偌大館中，僅顏律若一人，夜色籠罩，微亮的身影嵌在黑暗的背景中，仿若無形枷鎖，直欲窒息！這樣的夜色，亦似極了多年前見到的情景！自己的母親與六哥的母親同一天過世，同時夭折的還有六哥剛出生的弟弟……三條人命，自己與六哥都不在她們身邊！
離別數日，母親的溫婉耳語仍在耳畔回響，記憶中的母親亦如往常般真實鮮活，可再見時，空余清冷冷的靈柩，整個宮殿亦是冷冷清清的，甚是孤寂！見風轉舵，人情寒涼，便是宮廷中人的生存法則！
夜色彌漫，難免思慮過多，連簡彌生何時來到自己身旁亦未可知！卻見她直在自己身旁蹲下，往火盆里丟著紙錢銀幣，還有顏律若為他譽寫的醫經……
記得六哥離去前，還特意囑咐他多抄寫幾份《黃帝內經》給他的！
顏律若靜靜跪在那里，緩緩道︰「想問什麼，直言便是！今夜我守著這里，湮泥不會來的！」只看著簡彌生一下一下將紙錢銀幣丟入火盆中。
寒風襲來，火焰亦隨風跳動幾番，火光映著這二人的臉，變幻莫測！此刻簡彌生亦跪在靈前，望向靈柩的雙眸，亦添幾分異樣情緒，「那夜在將軍府見到你，只以為你是個柔弱的富家公子，不曾吃過苦，之前傳聞的城樓血戰，亦以為以訛傳訛！軻將軍卻是信及了你，將此事和盤托出，那時我亦是及不願的！可這些時日相處，越來越覺得你的不同尋常，無論舉止與氣度，還是見識與智謀！顏少爺，你真的不是一般人！」
「那你以為呢？」顏律若始終含了莫名的笑，覺不出情緒，「說了這樣多，可你想問的話，一句也未問出口！」邊說邊拿了紙錢銀幣放入火盆之中，緩緩道︰「你不問，是不敢問！還是怕知道真相！」
聞言，卻听簡彌生輕笑一聲，淡然道︰「你跟茗湘是什麼關系？是否以前就認識？友人？兄弟？」
不愧為軻將軍的行營右將，果真與眾不同，說話這樣爽快！顏律若瞥了她一眼，淡然道︰「你問我與他什麼關系，這與你無關；是否認識，可以去問你跟隨的寫意公子；至于是友人還是兄弟，無可奉告！」言此頓了頓，輕笑一聲，又道︰「我知道你要對軻將軍報告每日行蹤，可那並不包括我！」
簡彌生表情甚是淡然，只道︰「當真不願與實相告？」
「不是不願，而是你管不起！」
晚間的風極大，寒意又是濃重，麝月館中守候整夜，已是難得！剛入夜，顏律若便來到此處，一跪便是好幾個時辰。如今已是夜深，夜露又重，膝蓋擱在地上摩得人生疼，由疼痛到麻木再到漸漸失去知覺！顏律若移了重心，不覺揉了揉膝蓋。
夜風寒涼，徹骨之感透心而來，簡彌生倒是鎮定，緩緩道︰「我知道茗湘公子死訊並未公開，可是，此事我必回報將軍府！」言此望向顏律若雙眸，「不知顏少爺有何意見？」
卻見顏律若只是含了莫名的笑，一下一下往火盆里扔著紙錢銀幣，緩緩道︰「既然軻將軍托人照顧他，對他又為甚為敬重，想必知曉他的身份，必然事事以他為重，為他著想！他曾言不願公諸自己死訊，倘若你將消息報回，便于揚言天下，並無分別！屆時生起的些許後患，亦是你無法估量！莫非這就是你們表達忠心之意？」最後微微疑問的語氣竟讓簡彌生霎時怔住！
茗湘林苑的主人身份，她自是明了！數年前發生汴京的叛亂，早已傳遍大月，他是那場叛亂的犧牲品，為世人遺棄！倘若當真將他在北越已清醒之事及所發生一切傳回汴京，那些與之有關之人還得安寧麼？一句話的警醒，竟讓她猶豫起來！
只听顏律若又道︰「你要不要听我一句話，或許對你有用！」瞥見簡彌生微微向這邊望過來，他接著道︰「街上皮影戲你當見過，細線牽著，為人操控，身不由己！其實我覺得，你與木偶當真像極！」言此輕笑出聲，眉宇間竟添幾分不屑，直到又丟了幾張冥幣進去，「總覺著你少了什麼，心里眼里只有軻依劍一人，可你分明又乃至情至性之人！至少，以前的你，不該如此！」
一陣寒風過，吹起衣襟刷刷作響，刺骨涼意，卻讓心境亦愈發清明起來。簡彌生怔愣半晌，不覺憶起那日街上所見著的那番面容，心頭不覺涌現一抹異樣情緒，「我知你想說什麼！試探未名那日，你曾見我驀然昏倒，心頭亦疑心些什麼罷！」低垂了眼眸，輕嘆一聲，「數年前生過一場大病，有些人有些事忘卻了，怎樣也記不起來！自有記憶始，我便已是軻將軍行營右將，為他差遣！心頭亦曾疑慮自己的過去，問了旁人，卻從未有人知曉！」
聞言，顏律若微垂了眼眸，卻聞簡彌生輕笑搖頭，又道︰「你說我乃至情至性之人，我亦覺得我當如此！總覺著以前喜歡過一個人，卻記不得他的臉，夢里見他的時候，他背對著我，走得那般決絕，可我的心，卻像要滴出血來！」簡彌生緩緩道，聲音亦添幾分飄渺，可神色卻是淡然的，只微微蹙了眉。
夜風狂虐而來，驚起陣陣漣漪，布蔓飄散，在此寒夜之中，頗覺詭異！寒意亂串，冰涼刺骨之感甚重，漫漫寒夜，心境頗清！麝月館外一片靜謐，銀白之色綿延千里，透著微亮。除卻稠密夜色籠罩其上，朦朧之感甚重，更添幾分安寧！
已是無言，簡彌生亦不欲多言，上了柱香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