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雪勢甚大,散落千里,皎潔一片,滿目只余銀白蔓延,耀著晶瑩的光!
飄飄灑灑,冬日漸深,這場大雪亦是無盡,連著好幾個晝夜,風勢又大,雪足足落了一尺厚,一腳下去,竟不知落于何處,只聞擠壓摩擦之聲貼膚而來,甚是清晰平和!
顏律若獨自坐于麝月館台階上,紛揚大雪落了一身。陌湮泥靜靜立在顏律若身後,抬頭望著漫天飛雪,不覺憶起大雪那年。那時候,都那麼好,那麼暖心,短短數年,物是人非!「听說立春後,你便要往汴京去,聖上親下的旨意,著你入宮為宮廷醫使,可是真的?」陌湮泥柔聲道,微側了眼眸,卻是滿目悲傷,「非去不可麼?」
「好不容易從那個地方走出來,倘若有不去的機會,我又何苦為難自己!」顏律若伸出左手,似要接著漫天飛雪,卻皆從掌心飄落出去,黯笑一聲,顏律若垂了眼眸,「我恨極了它,又怎會想要回去呢!」
聞言,陌湮泥神色亦添幾分黯然,「何止你恨極了它,若是我,亦百般不願回去的!那麼危險,我只是擔心你!」那抹黯然欲見深沉,「他不在了,我在世間便僅剩下你一個親人,他希望你好,我亦希望你好!我更希望我們大家都好好的,永遠好好的!可這個願望,想實現它,是那般難!」
剎那間,二人皆未言語,眼見雪花飛揚,漫天狂舞,那須臾的冰之舞,冷而悲傷。雙腳早已失去知覺,右手傷患處錐心一般疼,顏律若卻不願動,半晌,方道︰「你將來又如何打算的?留在北越,又或回芙蓉山馨怡居去?四處漂泊總不行的,得為自己尋個落腳處才是!」
「這幾日我亦想得清楚,北越茗湘林苑,便是我以後的家了!」陌湮泥緩緩道,心下亦沉寂下來,見顏律若微微側了頭,陌湮泥只淡淡一笑,輕聲道︰「這里,是六表哥逝世的地方,雖總能勾起人傷心,可也只有這里,是有我們共同記憶的地方了!我能永遠記住我們,記住我們美好日子的地方,也只有這里了!」
許久未見這樣的大雪了,紛紛揚揚,不眠不休!難得美景,銀白潔淨,輕盈透亮,一番別樣情懷!顏律若兀自思慮,心頭被一抹冰涼驚醒。一如那年一般的大雪,冰冷無情,白雪蔓延旋轉,像極了隨風而舞的賬幔,輕輕掃過臉頰,靜靜落于肩頭發梢!
這樣的季節,這樣的雪,兩位他摯愛的兄長,都這樣離開了他!
「北越,甚少見著這樣的大雪,總讓我憶起汴京的冬日,那樣冷!那樣蒼白!」陌湮泥不知何時離去,四周之剩一抹銀白,和著刺骨的冷冽。
那年,亦是這樣的大雪,紛揚而落,冷風卷起飛落的雪滿天狂舞,那等隨遇而安的姿態,見者不免心動,亦想隨了那份淡然去。還是前日夜里,十弟約了他飲酒,故意將他灌醉,第二日醒來,雪落千丈!急忙尋著五哥去,卻只見消失朱紅大門後的身影,今生訣別!
那天,那個時候,下起了那年第一場大雪!
正德二十九年!
寫意來時,正見陌湮泥離開,見顏律若獨坐台階上,心下已是明了,便自緩步過去,靜靜坐在他身邊。須臾,待顏律若身形未動,寫意方緩了心神,輕聲道︰「我一直以為世間不會有令人動容的情感,哪怕是愛情,經烈火淬煉之後,仍顯青澀!你可知道,我有多羨慕你!」邊說邊細細拍掉鞋邊的積雪,頗感濕涼!
雪勢已漸漸停緩下來,果如往常般,氣候忽變得陰冷,寒風刺骨而來,帶著錐心的疼。尚有一個多月方至年關,若要守完七七四十九日,已番了個年頭。明年,變得離開北越罷!兀自思慮,顏律若不覺握緊了茗湘離去前交予他的東西,乳白色絲綢包裹,藏于袖中,帶在脈脈溫度!
「這是何物?」寫意瞟了一眼,正見顏律若袖中露出一角絲綢,徑自拿了過來,觸感一片堅硬事物,如巴掌般大小,面上微微帶著凹凸,只隔著絲綢查看,難免顯得有些不真切。
出言阻止已是不及,顏律若微斂的心神,尚未出聲,寫意已看清包裹之物,竟微微怔住。
氣溫莫名的低沉,雪落千里,卻未化去半分。時隔越久,輕柔的雪亦漸漸成凝,汲取周遭溫度。寫意微微攏了攏衣袖,柔聲道︰「你曾言我的眼楮像極了一個人,可是我除了與他眼楮相似之外,再無其他相似之處!」
「是啊!無論個性,亦或心性,你們都是大不相同的兩個人!」顏律若輕輕笑出聲來,緩緩道︰「倘若是你,一定會讓我公諸他死訊,然後將他在北越情形盡數傳送汴京!只是想看看在我入宮之後,究竟會面臨何種情形,會在那等泥沼中如何險中而生!「
我之情形,並不願太多人知道,興許一不小心便能為你招致殺身之禍!你是我現在唯一親人,希望你好!
那是六哥離去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臨終之前亦在為他著想,為他安排後路,不願麝月館中事為他日後牽絆。遠如汴京,不會知曉這小小林苑中發生的些許事情!他為父親所遺棄,卻仍在此境中,為他綢繆!
聞言,寫意只笑,眸中亦添些許朦朧霧色,「我不如你!即便你曾身處怎樣凶險境地,至少總有人真心對你,有人真心為你好,為你籌謀!我不一樣,那些我在乎的不在乎的人,都不曾真正希望我好!他們恨我,嫉妒我,想殺我!那麼多人!如此長大的我,要如何輕信別人呢?」言此望向顏律若眼眸,「所以我說,我很羨慕你!你從不知曉,這些日我見你與你兄長相處,有多羨慕!」
那等莫名而顫動情緒,真實而觸模不得,不覺憶起那日驀然見著荒神情景,忽道︰「一直不曾問你,那日我曾聞荒神喚你‘表哥’,你們竟認識麼?他,竟這般恨你!」他只知道他乃女苑師兄,亦是沉香谷尋綠衣麻煩之人,只不想,他竟亦是寫意表弟。
寫意聞聲而笑,卻是憶起了旁的事,「倒未見著這樣的人,第一次暗算我後,第二次竟又跑到我的住處來暗算我,幸得兩次皆未藏禍心,不過方便了荒神罷了!他倒也省事,點了我的穴道,便將我藏身麝月館內,若非那日伏先生找茗湘說話,無意間發現我,只怕要等你擒了真假未名後,方得自由罷!」微斂笑意,「所幸擒流雲之人,亦無害人之心,否則我主僕二人似的亦當真冤枉!」
無害人之心!顏律若心頭一沉,不覺憶起計擒未名那日,那番變故,確是難以預料!這麼多年,從不曾想,他還活著!斂了心神,微微側目,「即便其中一人無害人之心,那另一人,卻似恨極了你的!」
「這件事,卻得好好處理!」寫意淡含笑意,「我早已下了追殺令,追殺荒神!誰知他們竟讓荒神跑到我跟前來!」冷風掠過,夾著刻骨寒意,寫意亦轉了心神,「前幾日收到白大哥書信,大約半個月便至西野,待明年春來,便要往東陸去了!」察覺顏律若投來的目光,寫意卻不看他,含笑道︰「我乃海日樓主,這些事,當得費神的!」
南迦海日湖,遼域寬廣,水質清澈,日頭自海底而升自海底垂落,臨近分界線的一瞬,水天相接。待海市蜃樓之景顯現時,恍惚隔世之景,于粼粼湖面,迷離而失真,乃大月三大奇景之一。而海日湖中海日樓,更傳如神話,只知海域中得蓬萊仙島,翩然入市。
海日樓乃江湖第一大神秘幫派,甚少見人江湖行走,卻無處不在,勢力遍布天下。數年前江湖傳聞海日樓易主,第一次下江湖追殺令,至此方見海日樓諸人漸漸踏足江湖。只不想,今日海日樓主,竟是大月醫術國手,寫意!
巳時過半,天空又細細飄下些落雪,輕揚飛舞。寒氣肆虐而來,帶來陣陣刺骨之感,冰涼生疼,直讓人心頭絞痛!雪中坐了許久,手腳早已冰涼,知覺亦漸漸消散,貼身衣袖亦被雪水侵得濡濕,泛著莫名涼意。席卷之間,亦讓人不覺顫抖起來。
伊芙不知何時跑了過來,顏律若腳邊蹭著,微微顫抖。顏律若低將伊芙抱起,輕輕置于懷中,不覺憶起六哥離去那日,眼神亦暗淡下來。卻見伊芙在顏律若懷中轉了個身,竟舒服躺下了。
寫意目光亦漸漸柔和下來,緩緩道︰「不如將伊芙帶去,深宮詭異,至少有它陪著,便如你六哥在你身邊!」言此亦輕輕撫模著兀自沉睡的伊芙,低聲道︰「它真幸福,無論何事,都可以轉瞬便忘了!亦不知它是否記得曾有個人那般疼它!」
「有它倒好!汴京冬日冷得很,我本怕冷,拿著它直當暖手包用罷了!」眉眼柔和,添了淡淡笑意,將伊芙遞至寫意懷中,「我倒沒什麼!只是風舞愛極了這貓,定要將它帶了去,屆時不知如何蹂躪它?」
「怎會?瞧你說的!」伊芙在寫意懷中「喵」了一聲,翻個身,又沉沉睡去。
躲在懷中,周遭寒意皆被寫意擋了去,伊芙倒睡得安穩,眯著小眼楮,兩只毛茸茸細抓搭著眼簾處遮擋光芒,喉間微微泛出些打鼾聲響竟是倦懶至極!寫意唇邊亦泛出些許柔和笑意。
大雪仍在繼續,新雪覆蓋,之前留下的些許足跡,亦漸漸消失不見了……
之後數日,大雪又至,綿延千里,晶瑩覆蓋,頗具詩意!落雪之勢甚重,飄灑間竟晃花雙眼,這情形,怕亦是好些日不得明朗罷!
氣候已不如前些日那般嚴寒,卻也著實難耐,只不想它竟延至新年那日!
那年的新年,在一番寒徹骨中度過!新雪飄揚而下,雪落千里,雪落千仗!蒼茫之景,頗覺寒意!
新年伊始,舉國歡慶,茗湘林苑中人卻無心享樂。又過數日,顏律若七七四十九日守孝期滿,寫意出行之日又實未再耽擱,之後便當為接下來行程準備了罷!
相聚數月,今日惜別,來年亦不知何時能聚!
正德三十七年春,顏律若入宮,寫意,亦要開始他身為海日樓樓主之行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