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點點頭,再憂心掛念,年月久了便也能慣了麼?生在這樣的家族里頭,或者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了,嫁與戎馬一生的男人,守著窗前的婆娑樹影,就這樣寂寂然地過一生。慧嘉公主如是,長郡主如是,自己、葛氏、將來的清瓊,哪一個不是這樣?甚至于先王妃、太妃,也都是這樣過來的。一朝心里托付了人,便就和無憂的少女不一樣的,心里惦記的,再不會是自己在故鄉種下的一樹芬芳,而是遠在四方的人。只是梅花好端端在哪里,不管自己哪一年再去,多半都是驚喜,而征人呢?等著等著,紅顏將老,人卻不再了。而自己昔年的故鄉,卻也不是舊日模樣,那時候的自己,又該在天地間依托何處呢?
浣月見青羅面上神色不豫,也不敢再說,好在飛蒙館已在眼前,青羅便對浣月道,「到了這里我自己去就是了,你跟著來也久了,晚上園子里寂靜風大,你—無—錯—小說一個走著,長郡主也不放心,你還是回去,守著你那火盆子,給長郡主烤些栗子吃罷了。」浣月笑著應了,便把手中的那一盞燈籠遞給青羅,青羅反笑道,「這山上的路我是極熟的,不過幾步路,便就平安回去了,哪里有在自己家門前頭出了事的呢。你快回去吧,不必管我。」浣月見青羅執意如此,便接過燈籠回去了。
臘月將近,夜風自然是極冷的,連那風里熟悉的草木幽香都是涼的。那一脈春水默默流著,像是寒夜里唯一的一線生機。青羅走過半山間,見飛蒙館里微微亮起的燈光,忽然覺得有些寂寞。永夜難消,這樣的寂寞,即使是這些日子的紛忙也遮掩不住的,而今日,這些紛忙都慢慢沉澱下去的時候,這樣的寂寞就愈加分明了。青羅徑自往山頂上走,那泉流聲在耳,忽然叫她想起了那一日在蒼華山下頭的淙淙水流,襯著疏林如畫,那樣的日子這樣美,只是太短暫,自己還沒能習慣了這樣的幸福,卻又在一夕間又失落了。青羅忽然身手模了模自己腰間結著的絲絛,那塊朱鳳佩還系在那里,而那一朵晶瑩的桃花灼灼,掛在自己頸子上,倒被自己自己的體溫暖得和那塊鳳佩一般了。
青羅一路走到了山頂上,那一間小小的亭子,雖然如府里的其他亭子一般掛著一盞風燈,在風聲颯颯中卻顯得那般伶仃。青羅坐下來,這間亭子里的桌椅,也和洗硯齋的一般是石頭琢磨,只是用的也不知是什麼石材,白盈盈的如同玉石一般,在這樣的時氣里頭還微微帶著暖意。石桌面上嵌著一整塊碧玉做的棋盤,兩只紅玉盒子里頭擱著黑白的玉石棋子。上頭的棋才初初擺了幾步,也不知是何年何人在這里擺下的,還是最初就這樣。只是此時沒有人陪著一起,就算對著這樣的殘局,也沒有繼續走完的意義了。青羅苦笑起來,就算是獨居于此,還要有這樣的情景,瞧著叫人刺心,倒是懷蓉那里,不過簡單一張琴,倒是干淨。
這樣的日子本來是該有月的,只是陰沉沉的,倒像是有雨。青羅自己也不知道,怎麼這樣的冷夜里頭獨自一個人上來這里吹風,或者就如浣月所說的那樣,相思滋味,總覺得自己身在哪里都是不安的。青羅一個人伏在案上,手里無意識地撥弄著那些棋子,想起秋雨纏綿的那些日子,自己和懷慕也是這樣,在窗下對弈。芭蕉夜雨,聲聲皆是淒切,而自己那時候和懷慕,彼此還沒有知曉心意。如今想起來,竟是那樣靜好的時光了,縱然賭書潑茶的兩個人還沒有三生之約,卻能夠相守在一起。而如今,兩心雖然是近了,可距離卻那樣遠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其實是騙人的。兩情相知的時候,只恨不得比翼雙飛,哪里禁得起離別呢?
青羅坐了良久,忽然覺得有些涼意,抬頭往外頭瞧了一眼,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已經開始下雪了,雖然離天地一白還早得很,卻也在燈火里分明瞧見那飄絮一般的柔光了。想一想,如今已經將近臘月,也該是落雪的時候了,今冬的第一場雪,就這樣寂寂無聲得落下來,只是那個跟自己約了今冬賞雪的人,卻還沒有回來。青羅心里嘆了口氣,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了?即使白日里頭雷厲風行,舉動有決斷,卻在這樣的靜夜里頭,瞧著這樣一場夜雪,心里頭便這樣柔軟起來。自己或者是今冬第一個賞雪的人吧?只是不知道,在更北方的懷慕那里,是不是已經早就落了雪?而他瞧見這初雪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和自己一般,露出思念的神情呢?只是那一句說得好,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啊。
懷蓉這一夜睡得甚淺,睜開眼楮的時候,只覺得外頭似乎已經頗亮,便微微掙扎著要起身。緋玉經了昨日的事情,哪里敢睡得太沉,一夜只在懷蓉內室的外頭將就著歇著,此時听見里頭動靜,已經驚覺,便忙起身,又取了手爐進去。見懷蓉起身,忙上前道,「時候還早呢,姑娘別起來,還臥著吧。慧恆禪師囑咐了,早晚最是容易寒氣侵體的,快把這個抱著,正熱著呢。」懷蓉點頭接過,又笑道,「你就是這樣蠍蠍螫螫的,他是大夫,說話自然百般謹慎、不肯叫人尋了紕漏的,你倒是全听著。」
緋玉笑道,「姑娘且別管,別說禪師要防了紕漏,我也要謹慎些呢。若是昨兒的事情被老太妃知道了,我這條命還要不要呢。所以以後只有打疊了精神,十二萬分的小心才是。」懷蓉淡淡一笑,望著外頭道,「還早麼?怎麼外頭這樣亮。」緋玉答道,「下雪了呢,姑娘也沒覺得冷?」懷蓉搖搖頭,「倒是奇怪,身上也沒覺得多麼冷了。怎麼今年的雪這樣早?」緋玉道,「陰沉沉的也兩三天了,往年也有這樣早的時候,我才剛往外頭瞧了一眼,竟沒有像今年這樣大的呢,那地上積了已有幾寸厚了,梅花枝子上頭也都覆上了雪,真真好看。只可惜姑娘現今身子弱,不能上外頭瞧一瞧呢。」
懷蓉靜靜地往外頭瞧了一眼,忽道,「都已經下了雪,不知道院子里頭那一株碧仙怎麼樣了。」緋玉笑道,「我想也快了,前幾日瞧著,就結了好大的花苞呢。只是若說開了,只怕還早呢。我還記得姑娘前些年回來的時候,總要到十二月里才開的。」懷蓉點點頭,又望了望外頭,「只是今年似乎更冷上幾分呢。」緋玉道,「一來是今年更冷些,二來姑娘身上不好,自然更覺得冷了。姑娘若是覺得身上涼,我再把炭盆子燒的熱些。」懷蓉搖搖頭道,「我沒有什麼,你不必忙了。」
正說到這里,忽然听見外頭的琴聲響起來了。不同于前一日的激昂慷慨,倒像是曾經在山中听到的那樣,洋洋灑灑的自如,像是林間的風聲。曲聲極輕,幾乎叫你分辨不清楚,然而仔細去听,卻又像是在心里頭響起來的。忽然聲調一轉,懷蓉分辨得出,正是梅花引的調子。這曲譜懷蓉也曾經在古書里頭見過,反復吟詠,故又稱三弄梅花。琴音極清,清澈卻不虛浮,錚然有聲,似乎帶著梅花冷冷的暗香,甚至帶著雪壓梅枝的沉沉傲骨。私語那端然里頭又帶著一種瀟灑自在,搖搖曳曳,像是任那冰雪覆蓋,也自得一份隨心的。那回環往復的調子愈來愈強,起初如枝頭新綻,一線清音悠然而生,如零星的幾朵清寒,而終究慢慢開到盛極,琴音疊錯,如滿園馨香浮動。
懷蓉心里忽然一動,便起身要出去。緋玉哪里敢叫她起身,忙扶住道,「姑娘可別鬧了,這樣冷的天,就在這里暖著我還怕姑娘受了寒呢,哪里敢叫姑娘出去?若是著了寒不好了,我可怎麼活呢。」懷蓉卻是不理會,徑自起來,一路便要往外頭走。緋玉無奈,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氣,雖說看著溫柔靜默,其實最是執拗,若是打定了什麼主意,那也是絕沒有商量余地的。見她只著單衣便出去,只好攔著道,「好姑娘,算我怕了你,既然要出去,也要穿的和暖些。」說著便把懷蓉按到妝台跟前,先給她披上了一件青狐裘,又笑道,「姑娘這些日子也沒有好生打扮著,今日既然這樣有興致,不如挑一挑衣裳吧?」懷蓉點點頭,忽然瞧見一件衣裳以前沒有見過,玉白的緞子上頭再沒有別的裝飾,只繡著一枝娉娉婷婷的碧色梅花,花枝疏朗最是清雅。緋玉見懷蓉瞧著,便伺候著她穿上又道,「這衣裳是二女乃女乃前些日子特特兒送了來的,說是一見就知道,除了姑娘,再沒有旁的人配穿的。」懷蓉笑一笑,又取了一枝清玉五出梅花簪,松松地綰了頭發,又披上那一件青狐裘,便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