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嘆了口氣,便對文崎使了個眼色,又對侍書柔聲道,「你不要心急,我這就叫人帶了他走。等你想見他的時候,我再找了他來,不然誰也不能叫他到你面前的。」文崎也不顧澎淶還愣在那里,便一把拖起了他往外走。澎淶由著他去,最後卻回頭又看了一眼。見侍書也不說話,只是听了青羅的話,似乎笑了一笑,微微搖了搖頭。那笑容安詳如許,甚至還帶著些溫柔顏色,然而澎淶一望即知,縱然她能活過這一劫,這一世,她只怕是再也不願意見著自己了。他其實早就料到了這一日,他一直認為,棋子用完了便是棄子,若是棋子對棋手糾纏不清,更是叫人心煩,往往還要費心除去。然而真到了這一日,他卻忽然生出一種叫自己都驚訝的念頭,若是方才的話沒有叫她听見,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不管他本意是如何,最後卻是一損俱損。
青羅轉身見文崎帶著澎淶走的遠了,再回過頭去看侍書,卻見她手已經垂落了下去,眼楮又慢慢地闔上了,斂去了方才的光亮,只有臉上那一絲笑並沒有消失。她像是散去了渾身的氣力,軟軟地躺在那里,毫無生氣。此時林子里頭只有自己三個人,寂靜如斯,幾乎听得見自己的心跳。澎淶方才說的那些話涌上心頭,那些憤怒和悲傷都一瞬間消失了,連力氣似乎也都從身體里抽走了。青羅望著眼前生機全無的侍書,自幼跟著自己的、幾乎是最親近的人,忽然跪在雪地里掩面而泣。她感到無力,感到後悔,她甚至痛恨自己的改變,不願去面對今日的自己。不過是一日之間,她看著倚檀死在自己眼前,如今又是侍書。她總是有自己的理由和借口,如今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自私的。她們都不是自己要害死的,她想要她們都活著,然而卻眼見著她們在自己眼前凋零了生機,卻又都為著自己。
懷慕一直立在一邊,此時見青羅哭的這樣,本就病弱未愈的身子受了這半日的風雪,又經了這樣的哀慟,簌簌地都,連哭聲里都帶著咳音。懷慕靜靜地走了過去,解上披著的斗篷覆了上去,又緩緩跪下來,雙手扶在她的肩上。懷慕越過青羅的肩望著遠處的郁郁的松林起伏,眼中浮現出一種悲涼神色。他知道青羅是自責的,他卻也明白,是自己阻斷了她的安穩人生。她如今已經覺得泥足深陷,他卻不能救她,甚至于要繼續帶著她往前走。一陣風過,吹落了四圍松枝上覆壓的雪,像是有一場冬雪紛揚。這想來是今冬最後一次的雪了罷,在這寂靜如死的山林之間,安靜無聲,卻像是埋葬了一切。這一個冬天,到了如今也該是盡了,或者明日再醒來,已經是雪融花開。這一個冬,于自己和青羅,對于所有的人都已經太長太久,但願他夠和她一起迎來春暖花開的時節。
十六的夜,月色還是圓滿的明明如玉,只是那眼見的圓滿里頭,究竟是有些缺失了。不知曉的人也就罷了,只當是一樣的完滿,然而若是知曉了這缺失,總是難以和十五的月一樣地看。松城已經安靜了下來,連被戰火燃過的街市,都已經回復了七八分的原貌,為了謹慎起見,仍舊行著宵禁令,然而關門閉戶的百姓的洋洋喜氣,卻是緊鎖的門扉也掩不住的。青羅不願住到高逸川所住過的府衙里頭,便和懷慕一起仍舊歇在驛館之中。外頭皆是勝利的喜悅,只有這里,帶著掩飾不住的黯淡和沉痛。青羅和懷慕默默對坐著,彼此都不說話兒,心里似乎滿腔的言語想說,卻一字一句也說不出口去。
外頭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公主,外頭董大人求見。」青羅一驚,想也不想便道,「倚檀,你去接了大人進來,侍書倒了茶來。」言語剛出,心里便是一涼,是了,這兩個人,如今都不在自己身邊了。青羅看著懷慕瞧著自己的眼光,和自己有幾分一樣的悲傷,卻又帶著幾分的憐憫。青羅勉強笑了一笑,又揚聲道,「外頭是誰?」卻發覺自己聲音帶了十分的沙啞,幾乎是發不出聲來一般。這幾日本就咳疾未愈,氣力不足,這一日間又經了許多事,更是幾乎說不出話來。外頭的人還沒有說話,懷慕便道,「這是今兒咱們所見的那個守城的軍士,我瞧著他機變伶俐,也像是穩妥的人。如今正是用得上人的時候,便提攜了他到近前來效力,也幫著伯平做些事情。」說著便對外頭的人道,「這就請了董大人進來,裴梁,你也一起進來罷。」
外頭應了一聲兒,一時便引著董余進來。青羅也重新整理了妝容,把方才的憔悴不安掩飾了起來。董余和二人都頗為熟識,此時也只如常一禮,倒是跟在後頭的裴梁,恭恭敬敬行了軍中之禮。青羅仔細打量了裴梁,午間匆忙,他又被血污煙氣染得瞧不清面目,此時再一見,倒是頗為清爽的一個人。說不得俊秀,只是眉目分明,沉穩之中又透著幾分機變,雖沒有穿著鎧甲,也能見勃勃英氣。先時說了幾句話,青羅本就對他有些好印象,此時一見更覺得是個人才,便點了點頭。只是一時想起自己方才月兌口而出的兩個人,心里便又是一痛。懷慕也知道她心思,也不等她說話,便問道,「我和世子妃回來的匆忙,也沒顧得上問你,如今外頭的事情怎麼樣了?」
董余點頭道,「一切都已經打點妥當。幸有世子妃的籌謀攻其不備,我們軍中將士的傷亡並不算多,也算是順利控制住了局面。松城的百姓雖然也有傷亡,也不算十分厲害,此時也已經按著往日的規矩加了撫恤,又按著世子的話加了些。」懷慕點頭道,「如此就好,你費心了。」卻見董余的神色頗有些為難,便道「有什麼不妥的地方?」董余看了一眼青羅,才道,「軍中傷亡雖不算厲害,只是世子妃帶來的那些人,因為是在重圍之中,力戰之下拖延住了昌平王的人,給我們外頭的人留了余地,卻是死傷八九,十分慘重。听說那些人除了王爺派來的,還有太妃身邊的親信。」
懷慕也看了看青羅,慢慢道,「太妃派來的這些人,明知道是死士。多虧了他們,我和世子妃如今才能好端端的在這里,我心里十分感激。想來太妃也知道這一點,不會怨怪于我們的,只有等一切都安定了,回到蓉城再好生撫慰吧,如今還是行軍打仗的時候,要想帶回家鄉安葬也是不能,只有擇地安葬,他日我凱旋歸來,再來祭拜英雄冢。」董余道,「世子放心,我們在這里死傷的將士,我都已經遣了軍士送到松嶺上安葬。連高逸川那邊死去的上下軍士,我也都在松嶺中另擇了地方埋了。縱然生前是你死我活,卻也不能叫別人做了他鄉的鬼魂野鬼,死無葬身之處。」懷慕點頭道,「你做的很是。」懷慕又瞧了瞧青羅,正猶豫著要問一句話,卻听見外頭吵嚷起來,便對裴梁道,「你去瞧瞧。」
一時之間裴梁回來,面上帶了一絲笑道,「是好消息,外頭有人抓到了高逸川。」懷慕和青羅都是一驚,忙道,「是真是假?」裴梁笑道,「我曾見過這位高世子,才剛瞧了一眼,雖說老了許多,眉眼卻還是那模樣,想來不是假的。我也叫了幾個西北的俘虜來審了一審,也都說是高鴻世子,只是都奇怪怎麼這位該在敦煌的世子,此刻渾身狼狽地成了咱們的階下之囚。」懷慕便問道,「他可曾說了什麼?」裴梁笑道,「還能說什麼,自然是說世子和世子妃毒辣陰險,听說任將軍沒有被咱們抓住,又揚言道等他回來救自己,咱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董余見他說得直白,便橫了一眼,見懷慕和青羅都不以為意,也就由著他去。懷慕笑道,「看來這位世子糊涂,直到今日,也還不知道任連雲是哪一邊的人呢,還盼著他來救他。可見他落到今日,非是命中的劫數,也是自己愚笨使然。陰險而愚笨,才會做出來這種弒父通敵以謀權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