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身邊的大丫頭便是綾玉和綾綃,綾綃是葛氏從家里帶過來的,也是小門小戶出身,剛進王府的時候多有人欺負,日子久了就成了悶葫蘆,也不吱聲兒。這一個綾玉是王府里撥給葛氏使喚的,平時也不見得怎樣,如今忽然說話這樣爽快利落,竟于秦氏當場爭辯起來,倒是叫眾人心驚。秦氏一時氣的糊涂了,竟也沒能阻止她,綾玉便又接著道,「婉主子細想想,我們女乃女乃自燕姨娘有了身孕以來,哪一點不曾上心?日日噓寒問暖地守在跟前,自己身子不爽快,還放不下心操持,府里送了有了什麼好的,都吩咐給這邊送來。隔兩日便往太妃那里去听經,還不是因為姨娘被禁足不能出門,女乃女乃便要替了姨娘為了這孩子多多積德?就是今日不在,是一樣的緣故,和太妃鄭姨娘說起這生養調理的事情,只恨自己不懂,才要多問問,這才耽擱了日子。說起我們女乃女乃對燕姨娘的心,真是天地。可表,親姐妹也不過就是如此了。旁人若還要歪派了她,我日日見著我們女乃女乃操心費神,可不能坐視不理。若說燕姨娘是因為什麼不好了,綾玉還要問一問婉主子呢,婉主子操持著家里的廚房管著一應起居,可是給姨娘吃錯了什麼東西,或是用壞了什麼藥,如今倒來說我們女乃女乃?」
听到此處,秦氏已被氣的倒仰,伸手便指著綾玉,手指不住地抖,卻說不出話來,綾玉卻還笑道,「婉主子怎麼如此激動,莫不是被我說中了心思,又不知如何辯駁,就只好做出這種盛怒的樣子來呢。」秦氏自閨閣中便是養尊處優的,縱然在王府中屈居柳氏、安氏之下,眾人對她也都恭敬,這些日子管家,更是人人對她都是笑容以對,何曾被一個丫頭指著鼻子罵過?此時再也忍不住,便騰地站了起來,抬手便要往綾玉面上揮過去。秦氏的動作已經極快,一邊的鄭氏和董氏要攔已是來不及,只听得一聲脆響,綾玉已經摔在地下,秦氏的手卻還在半空中不曾落下。眾人一怔,只見一邊病歪歪的葛氏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也是伸手就打,瞧著綾玉捂著的面頰,不過這麼剎那,已是紅腫了一片,可見方才葛氏下手厲害。
秦氏突然見如此變故,也是有些驚訝,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便假作什麼也不曾有過一般縮回了手,也不去看地下一臉委屈幾欲落淚的綾玉,略略整了整儀容便又端然坐下,臉上的盛怒已經褪去,又是滿面平和神色。秦氏也並不理會起身打人的葛氏,卻轉而對默然無語冷眼旁觀的安氏輕輕笑道,「雲姐姐往日里就是讓大女乃女乃如此教導丫頭奴才的?我不過礙著職責白說了兩句話,這蹄子倒敢指著鼻罵我了。大女乃女乃原本是個年輕主子,不知事沖撞了也就罷了。姐姐當了這麼多年的家,自然比妹妹更清楚這府里的規矩,論起這做奴才的規矩,想來滿府里再沒有人比姐姐更清楚明白了的。怎麼大女乃女乃進了門這麼幾年,姐姐也沒能教得好,倒叫這麼一個丫頭,在這麼些主子跟前就敢指手畫腳,十分不成個規矩。若是說出去,豈不是說我們王府的丫頭,都不成個體統?今日是在主子們面前咆哮放肆,明日里,那些偷雞模狗勾引主上的事情,也就未必做不出來了。姐姐當著家,這里頭的厲害不會不知道,卻怎麼自己兒子媳婦屋里的人也不管上一管?這里頭的緣故,還請姐姐給妹妹說一說。」
安氏見秦氏指著說自己和翎燕都是個丫頭,勾引主上才爬到了今日的位置,卻也並不動怒,也不答話,仍舊是那樣冷冷淡淡的樣子,只作沒有听見。陳姨娘雖然也是個丫頭,卻是上官亭府里送進來的,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勾引。倒是一邊的鄭氏听了秦氏的話紅了臉,神色間有頗為窘迫的樣子。鄭氏昔年被上官啟收作姨娘,其實當日眾人皆是有些意外的。封氏當家的時候,上官啟不過是稚弱幼子,鄭氏和安氏都是極小就跟著服侍的。封氏為人,最恨丫頭狐媚惑主,所以揀選的丫頭,都是容色中上性子和順的,並沒有絕艷之人在左右伺候,唯恐出了什麼亂子。上官啟娶了柳芳宜之前,屋里也十分清淨,並無一般人家所謂通房丫頭一說。安氏後來做了姨娘,乃是因為生養了懷思,縱然是這樣,封氏也還對她頗有些詬病。
鄭氏彼時年歲依然不小,卻一直在上官啟的書房中伺候筆墨,並沒有按著家里的例放出去配人。原有人猜測上官啟是要把她和安氏一般收房做了姨娘,卻不想幾年之間毫無動靜,只如尋常主僕一般,那些猜測的人也就放下了心思。然而又過了幾年,上官啟卻忽然把早已過了適嫁妙齡的鄭氏迎進來做了姨娘,眾人便又以為是和安氏一般珠胎暗結,卻不想毫無消息,過了兩年之後,才有了懷蓉。所以當日眾說紛紜,便又說鄭氏亦是狐媚之人,才引得上官啟如此,連封氏也知道了此事,心中也是個結。後來鄭氏一直如往常一般平穩安靜,並不曾有什麼舉動,到懷蓉出世,幼年便送去跟著封氏,幸而懷蓉倒是頗得封氏的心意,這封氏對鄭氏不喜的心思也就慢慢淡了些,卻也始終不曾真正注目關懷。
其實鄭氏這些年處事低調,待人接物俱是平淡祥和,與安氏大大不同。王府里的下人們雖然都是拜高踩低,對她從沒有什麼敬畏恭敬,甚至于為了討安氏的好兒,對她明里暗里頗有些欺凌踐踏。然而也正因為這一種避世離居、郁郁不得志的樣子,少了許多背地里的閑話。日子久了,春綠庭又漸漸開了新的花朵兒,彼此爭奇斗艷,年輕嬌艷熱鬧得很,眾人也就忘了她和安氏一樣,原本是服侍上官啟的丫頭,只當做春綠庭當中最尋常不過,叫人忘卻的明日黃花了。甚至于有些暗地里被安氏打壓的丫頭婆子還要說上一句性子和婉,為人比安氏要好得多了。所以其實關于鄭氏那些閑言閑語,除了初初嫁與上官啟的時候,早已多年沒有什麼人說過,一來是為人清淡,二來也實在是無人關心她的事情。然而鄭氏心中,對于說起這些話其實也甚是敏感,卻又總也不如安氏那般能處之泰然,每每說起,分明不是說自己,卻也總要臉紅難堪。
此時眾人都知道秦氏說的是安氏,心思自然都不在她上頭,也就無人察覺她的難堪替她解圍,唯有一個懷蓉瞧見了,心中對秦氏便暗暗惱怒起來。這些年安氏和秦氏之間這樣的口角幾乎日日都有,卻每每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叫自己的母親面上難堪,心里難受。秦氏雖是為了打壓安氏的氣焰,和自己母女本沒有什麼心病,甚至可以算是一條心的,然而她驕縱潑辣慣了,卻也從不顧及母親的感受。母親是個和軟性子,既然不與處處針對自己的安氏計較爭競,自然也不會對這無心的秦氏如何,然而自己每回在一邊瞧著,總是可憐母親,在這東風西風之間,無辜做了漂浮無根的枯草。所以懷蓉心里雖然恨著安氏,對秦氏卻也沒有什麼好感,雖然不說是一丘之貉,也終究不過是天下老鴰一般黑罷了。
這邊懷蓉和鄭氏各自懷著心思,那邊安氏還沒有說什麼,葛氏忽然走上前幾步,就在秦氏跟前跪下了。眾人都是一驚,葛氏雖是晚輩,卻是王府里的大女乃女乃,與側室的秦氏終究是不同,平日里從沒有如此行過禮,何況她自恃身份,對秦氏也並沒有什麼恭敬的意思。如今她卻楚楚可憐地跪在那里,身影孱弱,幾乎看的見簌簌發抖的樣子,絲毫不見往日的明艷樣子,只有一雙眼楮里頭仍舊水光盈盈的,叫人覺得是被狂風摧折的芍藥花,花朵連同枝蔓都枯萎了,唯有隱隱一絲暗香,仍舊是當初的模樣。最為驚異的自然是秦氏,方才見她本是縱容身邊的綾玉對自己言語無狀,借著丫頭口無遮攔,把要給自己加上的罪名就當著眾人說出來,忽然又起身抽了綾玉一個耳光,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如今卻又忽然在自己跟前這樣起來,倒像是自己欺侮了她去一般,如今這樣,里頭的人也就罷了,被外頭不明就里的人知道了,還以為是自己逼了她,把一個病怏怏的人弄到了如此可憐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