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余點頭,又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道,「除了賀小公子小小姐的滿月,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世子和世子妃掛念郡主,說是郡主去年間身子受了損傷,如今雖說已經是大好了,其實寒氣不曾除盡,內里還是虛的。」
「二郡主的事情,世子和世子妃一直都放在心上,幸而世子機緣巧合,在敦煌遇上了名醫,得了一樣寶貝東西,听說于郡主的病,是大有裨益的,就叫微臣從敦煌帶了來給郡主。」
「只是這東西本來就難得,我這一回又走的倉促,來不及多方求取的,就叫郡主先用著,若是個好的,日後再往敦煌慢慢為郡主尋去。」
頓了頓又道,「世子妃還有一句話,叫微臣務必告訴郡主。郡主身子不好,多加保養自然是要緊的,只是病中之人原本容易多思,于身體實在是沒有好處的,還要郡主多想些心情愉悅之事,才能早些好呢。」
懷蓉心里一動,東西也就罷了,青羅的話確是出乎自己意料的。這個嫂嫂本就是個聰明的人,卻未想到能說出這樣貼己的話來。
自己和青羅本就是利益之交,在外人前頭不過淡淡,私下里也並沒有如懷蕊一般有什麼姐妹姑嫂之情的。對于青羅偶然間的好意關照,自己也從不曾放在心上。既是盟友,彼此倚仗也就罷了,實在無須多做糾纏。
然而今日的言語,卻像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才說得出的,她早就料到了,自己最大的病癥從來不說身體上,而是心里頭的。懷蓉接過匣子,不過是最普通的黃松木頭,也沒有什麼裝飾,掂著也沒有什麼分量,也不知是個什麼緊要東西,叫董余巴巴兒從敦煌帶了回來。
打開來瞧,卻是一排幾枝細細的根睫,細細地捆扎好了,不過手指粗細,兩寸余長的樣子。瞧著有些像參,顏色卻是艷紅如血,質地也十分堅實,也並沒有什麼分岔的根須。
懷蓉既是生于王府,又在封氏身邊長大,好東西自然也見過許多的,卻也從不曾見過這樣東西,不知是個什麼,這樣寶貝地收著。
董余見懷蓉有些不解,便笑道,「這是敦煌一帶特產的一樣藥材,是個番邦的名字,听著也十分古怪,我也實在記不清楚。只听那大夫說,在地面上頭根本瞧不出什麼來,扎在沙地里頭的根須卻足有幾尺長短,因為本來就難尋,又只有這一指粗細兩寸長短的一段可以入藥,極為珍貴難得。」
「那大夫是個世外高人,說這藥材知道的人不多,卻對祛除郡主身子里頭的寒氣十分有用,若是用的好了,郡主去年落下的病根兒,就可以盡去了。」
「我本來也不懂這些,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還要請慧恆師傅瞧上一瞧。听世子妃說,自從郡主病了之後,都是慧恆師傅妙手回春。慧恆師傅是高僧,仁心仁術,又師從定慧大師,見多識廣醫術精湛,自然是能夠物盡其用的。」
董余說的平靜,卻不知懷蓉听了慧恆的名字,心里卻苦笑起來。懷蓉低頭瞧著那一盒子藥材,她自然知道,這藥材若是真如董余說的那樣有用,到了慧恆手中,自然是能把自己身上落下的病根兒都盡去了的。
然而對于自己的病癥也好,病根兒也罷,懷蓉從來不曾放在心上。不過是一個人,一條命罷了,活著既然沒什麼要緊的,死了若是有什麼用的話,這條命只管拿去也就罷了,何況是病呢。
董余說起慧恆時候臉上的欽佩神情,卻叫懷蓉的心思微微飄得遠了。這世上的人都是敬重他的,敬重他臉上永久的悲天憫人,敬重他的仁心仁術,是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會為這樣的憐憫而感到憤怒和痛苦?
方才若不是因為董余臉上,那一抹和慧恆有幾分相似的憐憫,自己也未必就會失態如此。那一抹神色像是自己最恐懼的咒語,最求不得的禁地。那是屬于神佛的神情,絕不是人該有的,而這二者之間的距離,何至于天塹?她這一生,唯一一次為著自己而最想要擁有的,就永遠被隔在了河的彼岸。
懷蓉從不敢去問自己,對于慧恆,是否是有愛的。或者曾經想過,卻又被自己強行壓制住了。或者是他的眼神太清澈,就能把她所有的心緒都改變了,叫一切的緣都顯得理所當然卻又輕忽縹緲。
從在山中的問答,到洗硯齋里頭听琴,關于結緣的焦炭,和那一回飛花輕夢的雨夜,對于和放下的爭辯。那一夜她以為自己莫名的憤怒,不過是因為對自己的指責審視,和對慧恆不明白塵世,不能明了自己的惱怒,她以為自己對于慧恆,只是知己之情,因為知己不知,所以激憤如此。
那時候她就明白,自己以為是最有緣的,在他眼里不過是與旁人一樣的尋常。當時自己心冷如冰,卻也只以為是因為這世上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忽然就遠了。
她一直用緣與知音,來試圖解釋自己對于慧恆的牽掛。她一直以為,自己如此在意這個僧侶,是因為他是在最為迷茫的時候,拯救了自己的那個人,是自己在紅塵之中唯一純粹如雪的心魂所在。
伯牙子期,她曾經以為自己和慧恆就是這樣的人。而她所眷戀的不是這個人,而是自己最為眷戀的時光罷了。然而在今日,她發現自己甚至于會因為一個有些幾分相似的眼神,而失態憤怒至此,她卻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她是愛著他的。
或者在更久之前,從在翎燕的清曉閣外見他看著自己的那一眼開始,甚至于從他在自己的窗外為自己彈琴的時候開始,從他的血液流在自己的身體里開始,甚或更早,從他送給自己那一支松風琴開始,從自己听見他的琴聲開始,她就早已經在心底不得不承認了這一點。
對于慧恆,她原來真的是有愛的,比信仰更為激烈,與世上所有女子的愛情一樣,是一種近乎狂熱的獨佔欲。隨著他這個人離自己越來越近,自己似乎就越來越不能克制這樣的。
他本不該來。若是那一日,他沒有跟著定慧大師來到這里,若是他沒有用血肉去救自己,或者是他救了自己之後並沒有留在這里,或者自己就能如昔日一樣,把這緣分當做早晚會隨風而散的東西了。
那時候在重華山里,他之于她是救贖,是平靜。懷蓉忽然想,或者當日自己從沒有想過愛情,是因為那里的世界太空曠太安靜,似乎只有自己和他兩個人一樣。他的關切和救贖,在懷蓉的眼中,也都是對著自己一個人的,那時候月夜里的琴聲,就是她全部的寄托。
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完全擁有他的,擁有他的琴聲的悲憫。她在他的世界里,甚至于他就是她的世界,而那個時候的自己,也是清淨潔白的,足以和他在一起彈琴論道。而那時候的情意,也就純潔如水如風,從來沒有半分私心。
然而他如今日日在面前,仿佛是從紅塵外來她的世界里了,本該是離得更近,她卻忽然發現,原來他從來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甚至于比曾經更遠。而她自己,也已經無法擁有昔日的潔淨去再和他並肩而立。
她的世界里的情意,原本就有獨佔的私心,有更多的奢求。懷蓉不知道錯誤出在哪里,究竟是因為身離得太近而再無法抗拒,還是因為心已經離得太遠,所以才更想要拉近?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總之到了最後,她再也克制不知想要擁有他,至少是成為獨一無二的那個人的願望。
曾經他在自己的世界,她把自己從身到心都融入到他的世界里去,然而如今他來了自己的世界,懷蓉才發現,原來他仍舊是在世界之外,自己永遠不會成為他的全部,也永遠不會在他眼中是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甚至于掉落塵埃的自己,再也去不了他的世界了。
她既不能擁有他,也不能被他擁有,于是就成了如此難堪。她如此愛他,卻明白永遠不能擁有他,不是因為他對自己沒有愛,而是因為他對世間所有都有愛。
她不明白第二種愛是如何,然而她卻非常明白,這愛和自己的一樣固執。她其實遇見他的就明白了這後者的存在,及至前者慢慢生發,她也在潛意識里頭以為或者說是期待這兩者是可以共存的。
她既然明知他是如此,那麼自己的愛就不能去求對等的回報。然而真到了這一日,她才明白,世上哪里有女子,能如此愛一個人,卻永遠不希望得到回報的呢?明知不可能依然期望,期望卻又必然失望,這就引來了無窮無盡的苦惱憂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