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蓉也這才明白,自己的改變,也並不是因為自己卷入了家族的是非之中,不是因為對母親的保護,不是因為明白了自己的污濁自私,而是因為在這個過程里,這樣本不該存在的一分情感,漸漸地蘇醒了。
自己的焦躁不安,不過是因為太明白,愛而求不得的道理,卻又不甘心,所以才成了今日如此。她是凡人,有有私心,甚至有野心有陰謀,然而這本是最尋常不過的,並不足以叫她自厭如此。
自己其實唯一在意的不過是他的眼光,她自覺不潔污濁,也不過是因為是用他的眼楮在審視自己,用遠遠超月兌于紅塵的眼光苛求自己。
然而她最難堪的,不過就是發覺自己如此在意的時候,自己唯一在意的心上之人,仍舊是那個不染塵埃的神佛,永遠用對所有人事甚至草木都一樣的憐憫看著自己,無處不在,卻沒有在自己身上的溫<度。
董余瞧著懷蓉,只管瞧著匣子里的幾枝藥材,靜靜地出神。與方才的激動不同,唇角有一絲淺淺的溫柔笑意,卻又似乎和往日所見的淡泊不同。
那種笑意似乎是尋常女兒家常有的,董余忽然想起來一句詩,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開,這句子分明是形容傾城今始見,傾國昔曾聞的妖艷美人的,與姿容素淨神情安詳的懷蓉大是不同。
然而這一刻的一笑,懷蓉眉梢眼角的笑意,竟是有著從未有過的風情的。那一日時隔多年在重華山瞧見懷蓉,就像是從沒有注目過的植物,忽然就開出了素淡出塵的蓮花。而近日這一笑之間的風情,就像是顏色淺淺的墨荷花,突然開成了色澤豐艷的牡丹。
那笑容里似乎又帶著些淒清的顏色,好比用色最明快富麗的工筆,卻畫在舊年留下的黯黃色薄絹上頭,顏色是好,卻總帶著幾分的黯然。
懷蓉半晌才回過神來,想起董余還在眼前坐著,忽然就覺得有幾分尷尬。偷眼瞧過去,見董余只是低眉垂目,似乎也出著神,並不曾注目自己的樣子,一顆心也就稍稍定了定。
懷蓉便起身對董余道,「多謝大人特特兒來這里給我送東西,我自然會給慧恆禪師瞧的,等大人回去,還要請大人替我多謝過哥哥嫂嫂的盛情呢。」頓了頓又道,「嫂嫂的心意我也明白,請大人和嫂嫂說,我心里頭明白她的意思。」
董余笑道,「郡主可不用和我說這個話,我這一時半會的,也就不回敦煌去,要在蓉城留些日子了,還有些事情要辦的。更何況再過些日子,世子和世子妃也就回來了。郡主若是有什麼話,只管自己和世子妃說去。」
懷蓉聞言一怔,雖然這一月來听聞敦煌連戰連捷,卻也不曾想到這樣快。就算敦煌已在手中,西北疆域廣闊,自然也是缺人鎮守的,如此要緊的時候,卻不知怎麼把心月復的董余派了回來。
這滿月宴,說是吉慶喜事,懷蓉卻不信是懷慕是因為顧及手足子佷親情,真心疼惜懷思的孩子才叫董余特特兒回來。懷慕本就征戰在外,自然一切以外頭的戰事為重,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要緊的了。就算是王府出了什麼要緊大事,也可以不管的,何況是這種添兒添女的尋常喜事?
說是為了自己,懷蓉自認也沒有這樣的能耐,送藥的事情原本就不是大事,不管是什麼難得的藥材,隨便遣一個親兵侍衛也就得了,何必要董余親自來呢?
懷蓉心里一動,董余這一次提前從敦煌回來,自然是有更為要緊的事情要辦的,而這件事情,自然和懷思有關。王府里頭流言如沸,都說上官懷思早就已經從西北回來,被拘在一個地方看著,不許見人。
雖然從沒有人在蓉城見到懷思,這流言卻幾乎人人都知道了。只是綺雲軒和永思堂兩處,卻一直沒有什麼動靜,若說是一絲風聲都不曾透進去,懷蓉也是不信的,如此沉默,倒叫人不知是什麼緣故了。
兩個孩子出生到現在,洗三的禮儀和抓周的事情,都只是不動聲色地過去了,這一次滿月,封氏卻提議大張旗鼓地辦,這兩者之間,懷蓉總覺得有些什麼聯系一樣。懷蓉想著便隨意問道,「既然是大局已定,大哥哥的兩個孩子滿月,怎麼大哥哥倒不回來呢?」
董氏面色平靜,「郡主不是外人,世子妃也和我說了,萬事都不必不瞞著郡主。大公子此時就在蓉城,只是郡主只怕是見不著的。」
懷蓉不料董余對自己這樣直接,怔了一怔才一笑道,「看來今晚上,是又有十分精彩的戲要看了。」董余笑道,「郡主是個明白人。只是一切事情,還要等世子和世子妃回來以後才能定的,今日不過是看一看孩子罷了。」
懷蓉笑道,「雖說今日還沒不會有什麼大事,事情確是瞞不住要挑明了的,那麼日後風波詭譎,也是可想而知。若沒有董大人在這里守著,二哥哥又怎麼能放得下心呢。就算真佛一時半會地回不來,有大人這樣一尊菩薩守在這里,又哪里會有什麼意外呢?」
董余見自己此行的目的,懷蓉已經幾乎明白了,便贊許笑道,「世子妃在我臨行之前,還對我說了一句話,二郡主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我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找郡主商量。如今一看,當真不假。」懷蓉淡淡道,「原來此前在大人眼中,懷蓉不過是庸脂俗粉罷了。」
不等董余辯解,懷蓉卻展顏一笑道,「我不過是說笑,大人不要介意。我也沒有什麼聰明的,不過是要保全自己罷了。哥哥嫂嫂的事情,若是我能幫得上什麼,自然也會竭盡全力的。董大人若是有什麼要懷蓉幫忙的,也只管開口,只怕懷蓉也幫不了大人什麼的。」
董余笑道,「郡主自謙了,日後只怕真有麻煩郡主的時候。」懷蓉見正事和閑話都已經說完了,便淡然道,「大人遠道至此,晚上還要要緊的事情,董大人不如回去歇著,晚上才有精神應付那些牛鬼蛇神。」
董余見懷蓉對自己下了逐客令,一笑便起身,「是董余打擾郡主休養了。」懷蓉也不留,神情也有些疏遠的樣子,便喊了緋玉來,把董余送了出去不提。
晚間的滿月宴,就開在水邊的飛花輕夢軒。木蘭和梨花李花一類柔白的花朵已經開始謝了,此時還是黃昏,春日里日落的晚,月華未出,又還沒有點起燈火,只籠著一層薄薄的光,昏黃的彌漫著,似乎無處不在似的。一陣風過,就簌簌地飛落下來,又被風輕揚起來,灑落了漫天的花雨,被夕陽的暖色余暉照著,鍍上一層淡淡的淺金色,顯得分外好看。
海棠和桃花卻仍然開的極好,千百樹的繁花盛放到了極盛處,搖動起一樹嫣香。水邊更種著十幾株的碧桃,花兒匠都叫作千葉桃花的,深深淺淺的胭脂色,密簇簇地開了滿枝滿樹,最是嫣然明媚的時候,映著水光更是嬌艷。
懷蓉立在飛花輕夢軒入水的小小亭子里頭,遠遠地望著遠處湖面上的一處小島,懷蓉從沒有去過,記憶中似乎是叫勻紅嶼的,取的是「梅花謝後櫻花綻,淺淺勻紅」的句意,滿滿種著山櫻和幾色重瓣櫻花,遠遠望著深深淺淺的輕粉嫣紅,倒並不是淺淺勻紅的樣子了。
島上除了各色櫻樹,連道路亭台一應具無,若是要去,只有小舟分波才能到的。山櫻花期原本就短暫,邊開邊謝,前後也不過半月光景,就算連早晚各色櫻樹都算上,也只有清明前的這一個月罷了。
懷蓉想著,之所以僻處世外,想必是因為如斯短暫花期,潔淨花色,本來就不該是在塵世間出現的。遠遠看著那樣美好,倒像是自己記憶中一個月之前的飛花輕夢軒一般,花色柔柔淨淨的。此時自己立足的這里已經是這樣熱鬧,只有遠遠隔了水隔了光的彼岸,才有這樣干淨溫柔的花色了吧。
懷蓉忽然很想獨自撐了小舟去對岸瞧一瞧,與落英繽紛下頭的芳草地上坐一坐,那想必是無人能夠打擾的清淨世界。然而那樣的地方,似乎就不該有人去的,既然是世外桃源,也就無需有人攪擾,既然有緣,遠遠看著就是了。
懷蓉低頭瞧見亭子下頭的流水,從對岸連續不斷地飄來零落的花瓣,卻絕非殘紅,一片一片仍舊完整潔淨。山櫻就是如此,就算是花落離去,也是如此地干淨漂亮,為人想來也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