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听了不過一笑,高羽卻往前傾了傾身子,凝視著母親笑道,「母妃糊涂了,前幾日我還听父王身邊的老人兒說起,父王的意思,是要把妹妹許給任將軍呢。母妃想一想,任將軍與咱們知交多年,最是知根知底的人。雖說比妹妹年歲大了些,可是貴在穩妥,母妃若是把妹妹許給了將軍,方才所有的顧慮,也就再也不必憂心了。」
「說起來,我和妹妹這些年也算是對將軍大名頗為仰慕,將軍對我兄妹也是頗為照拂,想來正因如此,父王才會有了托付妹妹給將軍的念頭。如今父王雖然去了,這一樁姻緣,也算是父王的遺願,若是咱們這些人能替父王全了這心願,想必父王在天之靈,也就能安心了。母妃和我一樣,最是掛念妹妹的終身,自然也是樂見其成的。」
高羽話音一落,卻見瀾姬和任連雲二人臉色,瞬間都是慘白。高羽心里便冷哼了一聲——兒,慢慢道,「怎麼,這樣大的喜事,母妃竟不願意?莫非是母妃瞧不上將軍年紀大了,還是將軍瞧不上我的妹妹身子病弱?」
又笑了笑道,「父王的這意思,可不是一個兩個人知道的,自然父王也曾經和將軍說起過。將軍可不要因為不願娶我的妹妹,就扯謊說是沒有這樣的事情。欺瞞我兄妹也就罷了,若是有辱先王,可是大罪。」
瀾姬還未說話,任連雲忙道,「微臣豈敢,先王倒是和我說過這話。只是微臣寒微,豈能配得上王府的金枝玉葉呢?長郡主還是花朵兒一樣的年紀,我卻是垂垂將老之人,哪里能耽誤長郡主的青春?這些年,我雖然疼惜長郡主,卻一直都視郡主為女,萬萬不敢有旁的念頭的。」
高羽冷哼了一聲兒道,「視她為女?將軍既非我父,也非我母,退一萬步說,也非我兄妹師尊,這一聲視之為女,又是從何說來?」
任連雲听高羽語氣不善,忙忙立起身道,「是微臣失言了。」
瀾姬也道,「王爺,你——」話音未落,高羽卻冷冷打斷道,「母妃不必如此驚慌,我不過是和將軍玩笑一句罷了。」轉而含笑對任連雲道,「我昌平王府的規矩,郡主王姬的婚事,都是由君父兄長指了婚的,百年來再沒有人違拗的。將軍也知道,西北初定,最是需要規矩的時候如今將軍若是公然違抗先王和我的命令,以後我又要如何在敦煌立足呢?所以還望將軍體諒。我連婚期都已經替將軍瞧好了,下月十五滿月,是十年難遇的好時辰,將軍就在那時和妹妹完婚罷。」
說著瞧了玲瓏一眼,眉眼中含著一絲莫名的笑,「王妃,你和縴雨妹妹也是一起長大,她自幼兒就叫你妹妹,這一世雖然不是姐妹,卻又成了姑嫂,可見是有緣的。妹妹有這樣的好姻緣,也算是和咱們同喜了,你說好不好?」
玲瓏見他好端端說著縴雨的親事,卻又問著自己,也來不及多想便道,「妹妹的親事,是母妃和王爺心里最為記掛之事,自然是好的。」
高羽便對任連雲笑道,「既然王妃也說好,就是這樣辦。」不等任連雲說話又對瀾姬道,「這件事情還要母妃多多費心了。王妃年紀還小呢,哪里操辦過這個。我就只有縴雨這麼一個妹妹,可不能在這件事情上頭委屈了她。妹妹大婚,可要比我和王妃還要隆重才好。」
任連雲見高羽以王者之尊,給自己定下了這一門親事,縱然心里有驚濤駭浪,卻也只是默默地低頭謝了恩,又默默地坐了。眾人都是無話可說,過了一時,瀾姬只說有些乏,也要回去歇著,高羽也只一樣叫人留心伺候,便由得她去。及至午膳用罷,懷慕和青羅便要告辭了出去。
高羽也不多留,只是微微一笑道,「原本該送兩位回宿處的,只是這里通往隱園的密道,上官世子的世子妃想來已經了然于胸,即是如此,我也就不多費心了。」說著也不去管懷慕和青羅的深切,只拂袖往自己寢宮里走,步履極快,連隨侍的宮人也幾乎跟不上一樣。走了一程,似乎是力有不逮,才駐足緩了緩氣,卻見玲瓏默默地走在身邊,高羽也只是瞧了一眼,一語不發,等歇過了勁兒,便又舉步往王宮頂端的寢宮去。
敦煌昌平王的王府格局,和世上大多數的王府,都全然不同。或者是敦煌王族的西域血脈傳承下來,也就成了如今獨特的風俗習慣。王宮的頂端,是一座巨大的殿堂,比所有的寢宮更為宏偉,便是世代王族宗祠的供奉之地,題為英烈殿,後昌平王得國,改為英烈堂。
這最上頭的一層,似乎是為了彰顯著王族接近于神的尊榮,空曠而冷清,少有人跡,而宗廟祠堂的正前,更是巨大的七重漢白玉平台,靜靜地冷峻地對著下頭的敦煌城,站在那里俯視,城里的一切都縴毫畢現。台上沒有花木,只在最下面最大的一方台上,雕琢著一方巨大的水池,把大漠上的天光雲影和恢弘巍峨的殿閣都倒映在里頭,恍如九天之外。從敦煌城中仰視,王的宮殿高聳如隱在雲霄之中,油然而生崇敬畏懼之心。而這最崇高的宗廟,更是整個敦煌絲路的心髒。
而在這九天之際的神跡兩側,有著兩座精美絕倫的殿閣,猶如神靈的兩翼,輕盈地向無盡的天宇展開。這是王與王妃的寢宮,是敦煌城中唯一和宗廟一樣高的存在,在敦煌的頂端,在眾生之上傲然俯視。然而這頂端之上,雖然是兩座殿閣並立,彼此只見卻隔得那樣遠,遙遙相望,卻語聲不聞。
就像是日升月沉的時分,日月在天穹的兩端,並生共存,彼此間卻隔了千里萬里。這千百年來,居住于此的王者,有多少就是這樣地活著?夫妻同在這里一生一世,卻幾乎素未謀面。只有在日月之中的冷清殿堂里,在無數先人的注視和王權的重壓下,他們才會有一刻的重逢。
玲瓏和高羽,此時就站在英烈堂前的玉台上。原本是該要轉身走往兩個不同的方向的人,卻忽然都停下了腳步,在這一刻並肩而立,看著腳下匍匐膜拜的百姓。玉台上是正午的烈日照耀,影子分明,面前的敦煌,是生機盎然的。而背後英烈堂里卻是黑沉沉的,像是從塵世間隔絕出來的另一個世界,其實原本也就是兩個世界,隔絕開了生與死的陰陽之界。
高羽走進去,身影隱沒在黑暗之中,玲瓏也舉步跟了進去,又從懷里取出一顆夜明珠,放到用銀絲線懸在殿堂里的燈盞上。那一團搖晃的微光漸漸穩定下來,照亮了這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此時的英烈堂里頭,擺放著前所未有之多的靈位,靈位上懸著畫像,室內黑暗,畫像的面容衣飾都模糊難辨,只有眼楮分明,也不知是用什麼樣的顏料繪就成的,在黑暗里閃著微弱而生動莫測的光,像是默默俯視著人間。
一半的人有著湛藍的眼楮,另一小半的人卻眼瞳烏黑。被夜明珠的珠光晃著,那湛藍烏黑,都好像是活過來一般,而夜明珠的星點光亮在這些眼楮里頭落下了,幻化成千百處的熒光。原本清澈的湛藍里頭,一層一層地旋轉著更深的顏色,倨傲而又有些冷漠。而那些烏黑的眼瞳里頭,無一例外地含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卻又被隱沒到四圍無處不在的黑暗里去了。
玲瓏在那里,忽然覺得身上有些冷,那種黑暗像是有重量一般,兜頭兜臉地覆壓下來,叫人喘不過氣來。英烈堂日夜都開著門,卻永遠寂靜如死,或者就是因為這無處不在的沉重,任是誰都承擔不起。玲瓏仰視著頭頂上那些湛藍的眼楮,和自己的眼楮一模一樣,她甚至可以想象,明珠的光落在她的眼里,也是一樣的倨傲和冷漠。
這藍色是她的家族最為驕傲的東西,也是這百年來她們最危險的記號。而在這黑暗的百年里頭,這個家族有多少男人永遠地閉上了這樣的眼楮眼楮,而又有多少女人,以數年的光明和永久的黑暗來遮掩住這天神賜予的顏色,就只為了些畫像能夠回歸這里,為了藍色的驕傲眼眸能夠重新在陽光下睜開。
玲瓏忽然地在黑暗里微笑起來,等幾十年之後,她的畫像,或者會成為這里唯一的女子,被後世所有敦煌王族的子孫膜拜,同時會被百年間為仇敵的高氏家族的兒孫膜拜。她將會成為這兩個家族的傳奇,和高羽並肩立在這兩種顏色的眼楮之間,成為牢不可破的紐帶。而她的眼楮的湛藍,會被所有的人記住,和高羽的黑色眼楮一起,成為敦煌最亮的星。然而還沒有到那個時候,她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