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八章(17)去年今日杏牆西

作者 ︰

玲瓏又笑了笑,她知道這是值得的。即使她眼楮里的光亮,再過一年,再過一月甚至是再過一日就要永遠熄滅,這也都是值得的。因為隔了百年的歲月,眼前這些湛藍的眼楮,才終于又回到這一片黑暗里去。即使不得不和這些曾經是他們噩夢的黑色眼楮一處,卻也終究是回來了。而這些湛藍里頭,又有多少,生前從未能看見這里的黑暗和沉寂,就永遠沉入了更為黑暗的死亡。

比如她的父親,她的祖父,她素未謀面的更遠的親族,暌違百年,如今也終于回到了這個原本的歸宿。而她自己,總算是在生前看見了這一切,也算不枉了,即使這之後是長久的黑暗,她也只當做是提早和這些親人歸于一處了。其實就算是現在,又有什麼不同呢?她一生最重要的的使命其實已經完成,而她的人生,自然也就隨之完結了。

玲瓏覺得有些難受了,盡管這終結`.``是命中注定的,自己甘之如飴的,她仍舊覺得有些森然的恐懼。在這個殿堂里,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宿命感,這一片黑暗,就是她和所有人的歸宿。這宿命叫人無力抗拒,無法逃離。

玲瓏緩了緩心神,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覺得好些。又停了半晌,這才輕聲道,「咱們出去罷。這里頭冷,你身子不好,不要受了濕冷之氣,回去又要咳嗽了。」玲瓏轉過身要走,卻不見高羽應聲,回頭一看,只見高羽仍舊立在原處,目不轉楮地看著那些猶如星辰照耀的眼楮。高羽像是知道玲瓏在看著他一樣,忽然抬手指了指離得最近的一副畫像,指尖蒼白,在這黑暗里頭倒顯得有些不真了。

高羽指的是是高逸川的畫像,非是出自敦煌最好的畫師,而是高羽在听聞父親死訊時候,在隱園里一筆一筆畫就的。在畫像奉入英烈堂的時候,再由為王室典禮祭祀的大巫師,親手點上了眼楮里的神秘色彩。這是屬于敦煌獨有的傳統,象征著最為崇高的血統,最為高貴的死亡。敦煌城里每一任的王,不論姓氏如何,在死去的時候無一不是如此。

在敦煌的傳說里,唯有那一抹光亮,是能在陰陽之間的路途上仍舊發光的燈。歷代的王者,借著左眼里的光亮才能平安地走入冥界,再借著右眼的光亮回到紅塵注視自己的子孫,和自己活著的時候最為牽掛的人。這是獨獨屬于王者的無上尊榮,唯有最高貴的血統和地位,才能如此穿行與陰陽兩界,而不至于像凡人一樣隨波逐流,最終迷失了路途忘卻了自己。

高羽抬著頭,在這無數相似的面容和神情里頭,他似乎看得出著一張臉的不同,卻又似乎全然的陌生。高羽只覺得自己的手幾乎要觸到他的臉了,卻又隔了許多再也不能接近,或者是黑暗,或者是死亡,或者是與生俱來的距離。

高羽輕輕地對自己身後的玲瓏說話,他知道她會听,或者是並不在意她是否會听,只是說給此刻的自己。聲音微弱飄渺,在這空曠無人的大殿里頭,幾乎听不出是從哪里傳來的,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那微弱的聲音被寂靜放大了,無處不在,從四面八方縈繞過來,卻又字字句句都落在心上。

「你瞧,這是我的父親。我畫了他的畫像,卻似乎不知道他的容貌,全憑著當日的一些想象。後來大巫師和我說,我比幾乎所有的畫師畫的都要好。然而我從小到大,在看見他的次數,幾乎是屈指恪守。他幾乎從來不來看我,而每一回的王族慶典,我也因為病弱,極少去參加。他是這個王府最頂端的人,他做了幾十年的王,與他為敵的人全都死了,從永靖王,到綏靖王,還有皇帝,那些叱 風雲的人,最後只剩了他一個。我幾乎以為他是不死的,連大哥都日復一日地老去了,他卻仍然是那個樣子。我第一次看見我的父王,和他出征前我最後一次看見的時候,和這張畫像里的人,都沒有任何的差別。」

「而我,原本就是一個被他遺忘的兒子。我在這個王府的里,甚至不如大哥身邊得力的婢女侍衛。我年幼無知,卻還拖著一副病弱身子,在敦煌這樣崇尚武力的地方,我這樣不能上馬拉弓,驅狄千里的人,怎麼能有地位呢?我是父王的兒子,他卻像是從來沒有我這麼個兒子一樣。其實說起來,大哥和我也沒有什麼分別,即使是他他一生的所有都交給了父王,他也仍舊是父王麾下的一個卒子罷了。」

「在敦煌,只有父王才是唯一的那個太陽,其他的人,就像是白日里的星,所有微弱的光都被他的輝煌遮掩住了。而我本就是最黯淡的那一個,我的宿命,就是在這光輝的庇佑下面,慢慢地走過自己一生的路途,最後再隕落消亡。我總是想,其實我已經足夠幸運,雖然黯淡無光,我卻也從來不想要和他一樣的光亮。」

「之前的十幾年,我就是這樣安之若素地生活。我病著,無人關懷照顧,卻也因為這樣,沒有人會來算計于我,我只要在自己的一方院子里頭安靜度日就好。我的宮室不在這個王府的頂層,然而在那個安靜的庭院里頭,種著許許多多的杏樹,每逢春日,便花開樹樹,如雲霞燦爛。據聞,那花樹還是昔年敦煌王室一位寂寞妃子所植,常日寂寂無事,唯有在杏花樹下對酒吹簫,才能排遣寂寥。」

「那院子里頭有一塊石頭,也是昔年留下的古物,上頭題著東坡的幾句詩,杏花飛簾散餘春,明月入戶尋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隻。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風惡,但見綠葉棲殘紅。字跡清雅,或者就是那位妃子的手跡了。我小的時候總愛摩挲這那塊石頭,雖然不甚明白,卻為這字句著迷。」

「那時候我只覺得母親就是那個在杏花樹下飲酒吹簫的妃子,褰衣步月,寂寞卻又美麗。我總想著母親會不會在月下吹簫,像是塵世之外的人,在夢里,我都時常听得見那洞簫聲,只是醒來卻又不見了。」

「等我懂得了那詩句里的意思的時候,我也漸漸就開始明白,那不過是我孩童時候的一個夢罷了。母親並不是我幼年著迷的那個人,她從不曾在月下飲酒吹簫,甚至她從來都不願意在杏花樹下出現過,即使不得不踏著一地落紅走過,也始終目不斜視。她和那石頭上的女人唯一相似的,就是明朝卷地春風惡,但見綠葉棲殘紅的結局罷了。」

「我同情母親,她和我一樣,是這個庭院里的囚徒,然而與我的安然甚至是享受不同,她總是顯得焦灼不安。或者是因為我和妹妹的病,叫她心里難以安定,或者是因為父王從來不來看她,她終日里愁眉深鎖。有一陣子我的病十分厲害,身子幾乎全然不能動彈,然而那時候的心,卻最渴望著自在。」

「我在母親身邊感到沉悶不安,我看著外頭的杏花又開了,一樹一樹的那樣燦爛,我卻是個被鎖在牢籠里的困獸。而和我在一起作伴的人,只有和我一樣是身體的囚徒的妹妹縴雨,和一個被命運和內心一起捆綁住了情願作繭自縛的母親。」

「那時候,我熱切地希望有人能帶我離開這個屋子,去外頭的院子里賞花。這個人不會是遺忘了我的父親,也不會是愁苦的母親,我本來已經放棄了希望,卻不想,眼前突然之間多了一個你。」

高羽背對著玲瓏,語聲停了一停,輕輕抬了抬頭,似乎是在回憶當年往事,回憶數年前和玲瓏的初見情景,卻依舊沒有回頭。

玲瓏只覺得心都跳到了喉嚨,似乎是盼著他說下去,卻又像是害怕他說下去一樣。那時候的歲月,是杏花爛漫下的豆蔻年華,如今又是杏花盛開的季節了,其間不過隔了數年,然而在玲瓏心里,卻已經是滄海桑田了。隨著高羽的言語,玲瓏也在回憶那時候的情景,只是恍然發覺,那時候的自己和高羽,原來早就被她遺忘了。她的眼中既沒有盛開漫天的杏花,也沒有那時候的病弱少年。

玲瓏等了良久,卻只听高羽輕輕嘆了一口氣。「彼時之事,也無須再提。我幾步不能動彈,卻總不甘心,那一年的春夜,我夜里悄悄掙扎起來,偷偷出去園子里賞花,卻看見我的母親,從來不願立足于杏花樹下的母親,正在月光下起舞,足下踏著落花,裙裾飛揚,一陣風過去,更多的飛花落下來,卻又被她的衣袖揚起,卷成一道漩渦。而我的母親,在我眼里終日愁苦靜默的人,在月光下起舞微笑,像是曼妙年華的少女。」

「而等她一舞結束,有一個男從花樹的陰影里走出來,給她折了最繁最艷的一枝杏花。母親接過花,輕輕踮起腳尖吻了這個人,轉身又消失了,而那個人卻仍然注目著她離去,眼神始終跟隨著她,像是唯恐她凌空飛去一般。我驚得說不出話來,等我回過神的時候,不止是母親,那個折花的人也不見了。」

「第二日晨起,母親卻依舊是我熟悉的那個憔悴而愁苦的樣子。昨夜杏花樹下我看見的那個人,就像是杏花仙,像是從那詩里走出來的亡魂。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隻。我幾乎以為和小時候听見的洞簫聲一樣,只是我心里的一個夢境罷了。」

「而我再也無力去驗證這個夢境,或者是那一夜受了風又受了驚,我病的更厲害,只有僵臥榻上看著外頭的風景。我以為我再也起不了身,我幾乎感到絕望。而這一切,都在你到來之後的那段日子改變了。你進了王府,你說你家中世代行醫,或者能緩解我的病痛。母親和我們原本不信,你卻執意要試,甚至于用自己的性命來作保。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我和妹妹的病,卻真的慢慢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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