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春風不解禁楊花。)「你這些年始終在給我調理,我的病,卻再也沒有好轉。我想你是以為,我這陳年的毒藥蝕入骨髓,再也拔不干淨了。所以你只能把我從病榻上救起,讓我能夠在庭院里看看杏花,卻無法將我帶出這座黃金之城。其實你不知道,我之所以沒有好,不是因為我的病沉重,也不是因為你的藥不對,是因為母親,她又給我下了毒。」
高羽看著玲瓏臉上的驚色,笑容卻愈發深了,「你怎麼也想不到,我的母親,她不救我,反而再一次地給我下了毒。第一次下毒是為了她的兒子活著,第二次,卻是為了她的兒子成為敦煌的王,或者是為了她自己成為至高無上的人。」
「這一次的毒和我出生時候不同,她只是日日給我下微量的毒,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的,或者是飲食,或者是茶水,或者是燻香,她是我的母親,我最親近的—無—錯—小說人,我如何能夠防她,又如何能夠防得住她?縱然我知道她在對我下毒,卻也只能束手就縛。我的身體,也就永遠地留在了現在這樣,你為我解去一點,她就為我補上一點,永遠也沒有止歇。我得知了這樣多的秘密,我卻不能對任何人說,不能對你,甚至也不能對我的母親說。」
「我是個怯懦的人,我無法去揭穿她,我甚至不敢去面對她。我保持了沉默,甘之如飴地在充滿毒藥的恐怖里生活。我喜愛看白天庭院里盛開的杏花,卻又畏懼夜晚月光下的落英。我甚至不敢再在午夜里出去,我害怕自己再听到些什麼,所以就躲避。直到現在。」
高羽對著玲瓏笑了笑,「你看,我一直都是這樣軟弱的人。我放棄了我的夢想,沉默地順從了母親的。我自認為是可憐的,而比我更可憐的是我的妹妹縴雨。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卻就因為防止別人起疑,就要和我一起病著。我可憐她,所以愈發愛憐她,我想要給她我能給的一切,即使我什麼也沒有。」
高羽又是溫柔地一笑,「而你則是和我們不同的,你健康和活躍。即使我知道,你永遠也無法治好我的病,我卻依舊把你當做救贖。我總是以為,周圍的人都要害我,連我的母親也要害我,只有你,是一心一意要救我的。」
听高羽如此說,玲瓏只覺得心里難過,便轉過臉去,半晌才道,「你所說的那個男人,便是任將軍?」高羽點點頭,「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與母親相識的,父王的將軍哥哥的謀臣,似乎不該和這個身處杏花庭院的母親有所聯系。只是他的身上似乎有種奇異的魔力,父王信任他,哥哥信任他,而親更是信任他,信他能夠辦成這樣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而母親所信任的任將軍,竟然真的做到了他允諾母親的一切,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和哥哥,使我成為高氏唯一活著的子嗣。他們謀算多年,犧牲了我和縴雨的一切所要得到的,終于都已經近在眼前了。然而他們終究是算錯了,他們不單單算錯了上官懷慕和蘇青羅,更是徹底地算錯了你。」
高羽嘆了一口氣道,「何止是他們,人心原本就是最難以猜測的東西。我的父王和哥哥,算錯了母親和任將軍,而我和縴雨,又何嘗不是算錯了你?我從不曾希望成為高氏的王,甚至從沒有感覺到身為高氏子孫該有的霸氣和強悍,然而就在我知道,是我親手將高氏家族的河山拱手交給了你的時候,我才真正感覺到了自己血脈里頭潛藏的東西。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我如母親心願,成了高氏最後剩下的子嗣,我做了昌平王,卻失去了高氏家族和我自己的全部榮耀。我從來沒有擁有過這榮耀,卻在失去的那個剎那,感到自己曾經擁有過。」
見玲瓏垂著頭,高羽卻伸過手去,撥開她眼前的珠翳,靜靜凝視著她的眼楮,「如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也並沒有失去什麼。這王位尊榮,我本也就沒有放在心上。至于其他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張,你就自己瞧著辦吧。我本就不善于此,也不會與你為難。只有一樣,我的母親和妹妹,還有任將軍,請你容我自己安排,不要傷了她們的性命。」
「你放心,他們不會威脅你的位置,我更不會。我是個軟弱無用的人,你卻不同。有你做敦煌的王者,想必比我要合適的多。你放心,過了縴雨妹妹的大婚之期,你所有的擔憂都會過去,而我也不會再過問敦煌之事。如果這是你最想要的,那麼你就好生珍惜。」
高羽最後望了望壁上懸著的畫像,「你的先祖和我的先祖,都在這里看著我們。我的祖先,想必是對我十分失望了,而你卻是你的血統的驕傲。這兩個家族百年來本是生死之敵,如今就只剩下你我,還有這些畫像,都在這里相安無事。這樣的結局,或者于你我,于敦煌,都是最好的。我已經原諒了你的所有,希望你也能原諒我的家族百年間對你們所做的一切罪孽。」
「前塵種種已死,從今日起,我只當你是敦煌王室的公主,是昌平王府的王妃,你也只當做我死了就是。昔你我日之事,敦煌和高氏昔日之事,彼此再也不要放在心上。日後相見,如新生新遇,如此才能算是干淨了局。」說著也不等玲瓏說話,便轉身離開英烈堂,再不回顧。
英烈堂里,只剩下玲瓏一個人在黑暗里站著,那黑暗就更加顯得沉重。玲瓏看著高羽走遠,反復咀嚼著那兩句,前塵已死,新生新遇,眼前卻忽然浮現出自己剛剛到縴雨身邊服侍的情景。自己給他們兄妹用了藥,眼瞧著他們一日一日地好轉起來。那時候杏花開了滿樹,顏色如朝霞破暝,搖落風光無限。
他身子好了些,便央著自己要出去賞杏花,說是再不去,就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趁著午後無人,簾幕低垂的時候,自己悄悄扶了他們兄妹出去,就在那杏花樹地下坐著,也什麼都不說,只想對笑著,似乎就是天下最為歡喜的事情。
以後年年,便也就這樣過去。她和高羽,縴雨,就在這個杏花庭院里一起慢慢長大了,從孩童到少年。他們相伴了許久,日日都在一處,到如今,她甚至于成了高羽的妻子。然而他們似乎從來不曾了解過彼此,她從不知道他心里原來有著這樣多的秘密和痛苦。他遮掩得太好,連他剛才所說的從盼望到絕望,她日日在身邊,卻也從來都不曾發覺。他太容易原諒,過去能夠原諒自己的母親,如今能原諒自己。生死榮辱,他不過才十六歲,卻似乎都看淡了。
在玲瓏的眼里,曾經的高羽,只是一個孩子。他總是那樣笑著,幾年間沒有任何的變化,看見一樹繁花便覺得滿足。她一直以為,只有自己遠遠地超出了在這樣的年華該有的東西,而他卻是天真的,于是自己便利用這天真,達成了自己的目的。而聰明如此的高羽,也並不曾真正地了解過自己,也就真的這樣被他騙了這許多年,直到最後看見她的眼楮,才明白發生過的一切。
在高羽的眼里,自己或許也是天真的罷,聰明伶俐,巧笑嫣然,卻與世無爭,清白如水。而她掩藏在地下的秘密和痛苦,這麼多年過去,他也絲毫不知。他們分明如此之近,卻又隔得如此之遠。直到現在,他告訴了自己這樣多的秘密,告訴自己過去相伴的這些年,自己所不知道的全部。而自己卻仍舊不曾對他坦誠,自己的過去,其實他仍舊一無所知。
清明已至,桐花盛開,杏花只怕早就落了。她已經有許久不曾回去過那里,淺紫色的桐花迷了眼楮,像是在夢里。那如同朝霞一樣的杏花,如今想必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早已無花可賞,也也不必再去看了。何況她再也回不去,也不能再回去瞧了。
如今的自己,終于回到了這一座宮殿的最高處,就只能和這些逝去之人的眼楮為伴。昔日離自己最近的人,如今和自己之間也已經隔了這些人,隔了生死和家族血緣,往日年月里的種種,也就真的都該忘了。
玲瓏把青羅給的那一枚桃花佩緊緊握在手里,雕琢精美的玉,硌的手心生疼,想必只有這從來沒有活過的花,才能永遠盛開。而青羅和這枚玉佩一起贈與自己的期望,情意燕婉,兩心相知,這樣的歲月,她從沒有擁有過。
那時候自己不過是個孩子,從來不曾想過這些,或者在朦朧知曉的時候,又被自己強行忘記了。而如今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嫁做人婦,這樣的情意,卻也再不會擁有了,甚至比起以前更加不會有。那樣的情意,可能屬于曾經的自己,然而如今,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玲瓏,他也再不是自己記憶里頭的那個高羽。
去年今日杏牆西,啼鶯喚得閑愁醒,風光暗許的花期,簾幕陰陰的光景,那樣花樹下頭輕緩悠長的日子,已經是前生之事。而日後相見,便是新生。彼此忘卻了前塵,忘卻仇恨,也把少年時候曾經有過的親近知心,和或者有過的那一絲情愫一起忘卻了。兩小無嫌猜,其實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不過是一個騙過了別人,一個卻騙過了自己罷了。
如今這欺騙都已經被揭開,他終于對她徹底坦誠,而這坦誠的意思,就是如同死亡一樣徹底的遺忘和割舍。而這新生里頭所能有的,所該有的,在坦誠之外,也就只有陌生和沉默。
玲瓏輕輕嘆了口氣,卻又笑起來,既是到了傷春時節,也就不必尋芳。欲去尋春去較遲,不需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而如今自己才明白,杏花落了,未必是因為嫁娶無緣,緣錯今生,只不過是因為世上的道理本就是如此,春日氣數,到此也就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