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二十章(13)水流不盡青山影

作者 ︰

在這一場大火驚動世人之前,這里仍舊這麼安靜。混戰已經結束,寺里倒像是空了,沒有戰爭,也沒有尋常的香客僧侶,祝禱佛號,一切紅塵中的紛擾,都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一般。這里只有還未曾熄滅的火,和楊花如雪中,靜默相對的人。前塵往事不可追,等這一夜或者能夠照徹青史的光焰熄滅,又將是一個新的黎明。

四月初一,蓉城中張燈結彩,將要舉行盛大的儀式。上一任的王還沒有去世而成為新王的,上官家族的歷史上,這還是第一次。老王爺上官啟,自稱老邁多病,不能勝任政事。又道自己德行不足,天火燒了重華寺大雄寶殿,正是觸怒上蒼得到了懲戒。再加上長子上官懷思在西北戰場重傷不治,月前辭世,傷心不已,無暇他顧,故而決定辭去王位,和老太妃一起退居重華寺,將王位和山下的萬丈軟紅都留給了自己嫡出的兒子上官懷慕。

懷思本系庶出,年初在西北戰場受了重傷,回到蓉城養傷本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也就自然不疑有他。何況上官懷慕本就是名正言順的世子,其聲名之盛,西疆早是人人仰慕。這一次又在和西北昌平王的戰爭中大獲全勝,締結了太平永久的盟約,更是萬姓臣服。上官懷慕繼任為永靖王,成了西南諸郡之主,而他的妻子,嫁過來不足一年的涵寧公主蘇青羅,也將要成為正式的永靖王妃。除此之外更有一樁喜事,新王和新王妃已經在年初誕下麟兒,取名為上官雋,雖然還沒有被立為世子,卻也是王族有後,很該普天同慶。

上官家才華卓越的世子成了新的王者,這似乎是眾望所歸,水到渠成的事情,所有臣民都為之慶賀,卻沒有人記得,在飛花爛漫的三月里,蓉城錦繡湖邊和重華山上,曾經浸染過多少鮮血。重華山上的一場大火,上官懷思的英年早逝,成了上一任王者退位的理由。新的王者在即位之前,就下令重修寶剎,並許諾在七月盂蘭法會的時候,親自前往在重華寺中舉辦盛大的法事,超度這一年里在戰場和天災里逝去的英靈,也包括自己的兄長。在傳說之中,在重華山頂那一潭被稱為天之眼的淨湖水中,能夠洗淨過往的一切罪孽。

和西疆的多數盛會一樣,慶典被安排在黃昏的時候,之後將連著徹夜的狂歡。三日夜金吾不禁,萬民同樂,這都是王者登基素來就有的規矩了。不過與曾經的所有慶典不同,這一次王者的冠冕,將由他的父親,親手給他戴上。而新王妃頭上象征地位的十六樹鳳凰釵,也將要由祖母輩的封太妃,在眾人面前親手給她一一簪上。這王位除了是天命所授,也是君父之恩。這交映了前塵後世的日月同輝,將會永遠被書寫在西疆乃至天下青史之中,濃墨重彩。

還有一樣更加緊要的前所未有的儀式,新的王和王妃,將會由座下德高望重的一位文臣,戰功卓著的一位武將,蓉城中一位有名望的老者和生辰吉祥的一個孩子,分別敬上四山四川的四杯酒和四杯水飲下。四杯酒中,分別放入了東重華山、西蒼華山、北定雲嶺和南嵯峨雙峰的泥土。四杯水,則是東明川之水,西玉川之水,北桃源川的溪水和南水雲澤的湖水。王者飲下四杯酒,而王妃則飲下四杯水,陰陽相佐,一起守護山川天地。君王是受命于天地山河,同時也是受命于臣民百姓,這新的儀式里隱藏的,也就是這意思。這樣的喻意,在消息剛剛流傳出去的時候,就征服了所有臣民的心,這將會是一個新的時代。

午後的蓉城,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將到來的狂歡之中。而錦繡湖,正是這狂歡與繁華的中心。四月初午後的輝光落在湖水上,波光粼粼的,幾乎帶著幾分初夏的暖意了。勻紅嶼等諸多花島上的繁花幾乎都已經落盡了,順著湖水的波瀾,卻能瞧見落紅星星點點地飄過來,又隨著波瀾浮沉,不知到了何方。東西湖面之間星羅棋布的島群簇擁著浮光和沉璧雙島,如繁星拱衛著日月。島上的青碧之色已趨濃翠,映在湖面上,連湖水也是沉靜的碧色。與懷慕大婚時候一樣,浮光島上的朝暉台,正是舉行大典的所在,此刻正緊鑼密鼓地布置著,遠遠就覺得熱鬧非凡。

距浮光島不遠的眾多島嶼之間有一處小島,古木參天,濃蔭匝地,簇擁著小小一座淺黃色的竹樓。竹樓前沒有旁的景致,只有小小一方草地,開著細碎的野花,各色點綴在鵝黃淺碧中,分外好看。整個竹樓的門窗都被雪白的輕紗籠著,繡著幾枝水墨的折枝花卉,瞧不清里面的情形。整個島嶼分外安靜,分明離繁華的中心那樣近,卻似乎毫不關己的樣子,自顧自地清淨疏遠。忽然竹樓上的一面輕紗被揭開,露出一張女子的面容來,帶著幾分病弱的蒼白,神情平靜,瞧不出悲喜來。女子的手擱在窗沿上,瘦骨伶仃的,忽然像是畏寒一樣地動了動,腕上籠著的一只銀鐲子忽然就松月兌了,掉在了窗下的飛燕草花叢里,卻並沒有聲息。

樓上的女子並不為所動,只瞧了一眼也就罷了,也並沒有想著要去檢拾。忽然不遠處的樹叢里又走出來一個盛裝的女子,一身纁色的衣裳,用玄色束著,寬廣的雲袖也用玄色勾著一道流雲紋。裙裾極長,拖曳在身後,上頭紛紛繁繁地用金銀線和孔雀翎繡著鳳凰和牡丹的圖案,精致艷麗,像披在身後的是一道霞光。那女子穿過開滿野花的芳草地,走到飛燕草花叢邊,俯身撿起那一只銀鐲子。最是普通的一只,素面上沒有什麼裝飾,年歲也久了,連銀子的顏色都早已經黯淡了下去,被那女子周身端莊高貴的裝束映襯著,顯得愈發寒素。

盛裝的女子舉著鐲子抬起頭,瞧著樓上的那個人,正默默地瞧著自己,便莞爾一笑喚道,「侍書。」樓上的女子似乎笑了笑,嘴唇囁嚅幾次,似乎是喚了一聲姑娘,卻只是低頭瞧著,再不說別的話。那抬頭仰視的女子也默然一時,又笑了一笑,將鐲子籠在袖子里,轉身上了竹樓。

竹樓里也是清簡,也是一色的雪白幔帳,繡著水墨的折紙花。青羅一路走進去的時候,只覺得竹樓的台階發出吱呀的聲響,倒像是更安靜了似的。這里就像是一個世外桃源,與外界的一切都毫不相關,日升月落,自顧自地生活。水墨折枝的花朵永遠半開半合,永遠也不會凋落。淡黃色的竹和白紗的幔帳,一色的素淡。青羅一身的禮服,與這里的清淨簡單似乎十分不相符,一路從樓梯的頂端,幾乎拖曳到了底下。青羅不自禁地把腳步放的輕了,生怕驚動了這一片寧靜一樣。

青羅走到樓梯盡頭的時候,只見侍書仍舊坐在窗前。逆著光,只隱約看得見一個剪影,瘦削如紙,然而籠著那一層薄光,卻又顯得分外的寧靜。青羅只覺得,眼前的侍書就像是畫在白色幔帳上的折枝花卉,水墨湮染的一般,清素到了極處,卻也自有一段風華。听見青羅的腳步聲,侍書卻也沒有回轉過身來,仍舊附身望著樓下的飛燕草花,忽然一陣風過,四圍的幔帳卷了起來,裹住侍書的身影,倒更像是虛無了。青羅在門前駐足了一時,才開口道,「侍書,你的鐲子落在了下頭。」

侍書這才回過頭來,瞧著青羅手上擎著的銀鐲,微微笑了一笑,那笑容也是寧靜到幾乎虛無的樣子。「姑娘如今穿金戴玉的,可還記得這個鐲子。還是我們小的時候,姑娘親自給我戴上的呢。」青羅低頭瞧了瞧自己纁色錦緞下的手腕,籠著五連環的赤金鐲子,瓖著細碎的紅寶石,嵌成纏枝蓮花的樣子。分明是華美的,在這里卻顯得突兀,幾乎是有些俗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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