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之後的日子里,她甚至也曾經想過,她要想些什麼主意,讓瓊無法如願嫁到京城去。尤其是後來沒多久懷蓉的病,更讓她覺得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她只是沒有下定決心是否要如此,甚至只是沒有下定決心要如何去做。然而就在她看見流丹閣上,獨自站立的瓊姐姐的時候,這樣的念頭,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終究是不忍心的。她不能夠為了自己的私心,去攔阻瓊的期待和夢想。她有著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不得不去京城的理由,然而瓊也有。雖然彼此的理由並不一樣,然而那力量卻是一樣的強烈。自己還可以等,而瓊卻是不能等了。盡管自己認為這是自己唯一的一次機會,然而對于瓊姐姐而言,這卻更是唯一的,不可取代的一次緣分。是瓊下了和自己一樣艱難的決心,才做出的決定。
在決定放棄的那一剎那,她明白過來,所謂姐妹家人,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遠遠要比自己曾經以為的重要得多。盡管自己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在別人的影子里頭生活的,也因此有過不甘心,甚至是怨恨,然而自己心里,到底是牽掛和眷戀更多一些。那畢竟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姐妹至親,自己在不甘和怨恨之余,卻更珍惜甚至是依賴著這樣的姐妹之情。也就因為如此,自己到底是不能真正狠心的。
就這樣,她放棄了這個唯一的機會。而就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也同樣明白了,依靠著自己的力量,是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世子妃青羅,是不會再有第二個哥哥來到蓉城求娶王妃的。從那之後,她就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或者等一個辦法。直到蓉城的風浪都平息了之後,來自京城的青羅成為了永靖王妃的時候,她就明白,自己的機會到了。只是這一次,自己不能再等,而是要自己去抓住這個機會。
天色已經徹底地黯了下去,那些開的如火焰一樣的夾竹桃,也只剩下了霧氣里的一個影子。那花葉繁密,瞧著倒叫人覺得心驚。清玨忍不住地咳嗽了幾聲,自己雖然不像是懷蓉那樣病弱,卻也不算強健,這一日忽然入秋,到底是有些不適,又費了這許多心神。如果不是為了那不得不做的事情,或者自己也願意如青羅所說的那樣,平靜地嫁到董家,做一個體面尊貴的女人,安然度過一生。只是自己已經做出了決定,就再也不會回頭了。就像自己對青羅所說的那樣,哪怕放棄一切,她也要得到一個結果。
這一年蓉城的七夕,就在這樣的風雨瀟瀟里悄然無聲地過去了。而千里之外定雲江上玉暉峽的夜,卻是晴朗的。漫天的繁星,看得到清清楚楚的一道銀河。星光下頭,一個女子穿著一襲純紅的衣衫,獨自立在船頭。廣袖翩翩,江風一起,也就隨著飛舞。雖說是晴朗星夜,江上的風卻頗帶著幾絲涼意。那女子卻像是絲毫不在意似的,只管久久地凝視著天上的星河,和河兩邊遠隔的牛郎織女出神。忽然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觸踫天上的星星一樣。
這一個獨立清秋的女子,自然就是瓊。初七的月,那一彎細細柳葉,此時已經漸漸在她的身後沉落了下去。樓船並不是靜止的,而是順著向東奔涌的江水,一路東去,絲毫也不曾停止。借著鼓起的風帆順江而下,船頭劈開不斷流動著的江水,那水波里映照出的月光星光,也跟著破碎了。順著船只走過的地方,蕩漾起一道流光,像是這江水里流動著的另一條光的河流。
瓊望著兩岸險峻的山嶺,像是以往在畫卷中看見的一般,清奇俊秀。她也曾離家出過遠門,游覽過西疆山水,卻最遠只到過落陽峽,還從來未曾到過玉暉峽這樣一個西疆喉舌所在。此時只覺得夾岸山勢險要,比之落陽峽波光萬頃的宏闊,又是不同了。她看不見自己來時的地方,也看不清前頭,只有兩岸青山,也山間綠水而已。這里就像是一個神秘的岩間的縫隙,連接著她的故園和歸處。
還未曾月落的時候,她在這山崖最高處,看見過一片杜鵑花。不是尋常的緋紅淺紫,而是一片如雪的潔白。那是高山上最後一季的杜鵑花,開的那樣不合時宜。分明是晚開到叫人忘記的花,卻又像是早來的令人詫異的雪。那一抹潔白卻偏生落進了瓊的眼里,千里江山如翠障,也只有那麼一處,點綴在山峰之巔,冷冷地開著,不與群芳同列。瓊那時候忍不住去想,這樣的孤高,誰又能看得見這樣的一抹容光呢?不過是默默地開了,默默地又凋落了,誰也不會知道,誰也不會記得。這本該是它的宿命,偏生卻叫自己看見,又深深地記在了心里。
瓊隱約覺得,蘇衡也是看見了那一簇杜鵑花的。那時候蘇衡正站在自己現在的位置上頭,而自己站在遠處,默默地瞧著他。他好像一直仰望著那一處高山之巔,直到船已經走過了,他還回過頭去看,似乎甚是眷戀。瓊不知道他那一刻是不是和自己一樣,注視的是那一簇晚開的杜鵑花。只是他站著不動,瓊也就只是站在遠處瞧著,不曾走上前去,一如離開西疆的這一個月里的每一日那樣。
然而瓊卻不知道,此時此刻,蘇衡也正在她白日里站過的地方,默默地凝視著此刻正仰望星空的瓊。就算是在夜里,也能看得見她穿著的一身紅色衣裳,沒有花色點綴,只是純粹的歡喜的紅。她像是在星光之下的飛舞的一只蝴蝶,衣袂蹁躚,分明獨自一個站在最前頭,卻沒有一刻的靜止。
這是蘇衡這些日子見慣了的瓊,卻又和他在永靖王府里看見的那個溫柔的,穿著淡青色繡著白薔薇花的衣裳的,一曲簫聲震驚了自己的瓊不同。這一個穿著紅衣裳的人,更像是去年自己逆流而上帶到蓉城的青羅。一身紅衣,獨自站在甲板上頭,望著自由廣闊的天地山川,有時候歡喜像個孩子,有時候又帶著不易察覺的憂慮。就連自己,也仍舊是站在暗處默默地瞧著,然而如今的自己,卻再沒有了帶著眼前之人,飛躍流水星光,去岸芷汀蘭間追尋自由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