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懷蓉不曾想到,芸月會以這樣的面貌出現。也並沒有想到,芸月並沒有以自己陪嫁侍女的身份存在。比起自己,她更像是隱園中真正的女主人,園子里的所有人都對她既欽佩又畏懼,喚她一聲芸姑,她卻時常消失不見,好像並不存在于這個園子里似的。而最讓懷蓉不曾想到的是,芸月一身輕紗之下,竟然真的藏有一把小小袖箭。那一日自己即將到達敦煌城,在城下遇到高氏舊部的刺殺,就是這樣一道劍鋒,救了自己的性命。懷蓉以前便知道芸月是祖母的心月復,如今才想,或者她的背後,還有著更為復雜離奇的故事。只是懷蓉並不關心,連自己的過去,她都盡力想要遺忘,更何況他人的呢。
懷蓉並不願看見芸月,盡管她對自己很好,承擔了許多原本應該自己來承擔的事。但是看見她,就總難免想起那些蓉城里的歲月。尤其是她眼里的那一絲憐憫,盡管極力∼掩飾,卻仍舊落在了懷蓉心里。雖然這園子里的所有事情,她都事無巨細地料理妥當,卻又樁樁件件非要在自己耳邊稟告,也不管自己是否在听。最要緊的是,她始終稱呼自己為夫人,而不像緋玉,仍舊和在家中時一樣稱呼自己姑娘。芸月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自己早已不是重華寺里的蓉姑娘,而是這敦煌城里,方文崎將軍的妻子。盡管這身份亦是自己選擇的,並不能算是強逼,但每每听到夫人二字,仍舊覺得刺耳。
芸月見懷蓉不做聲,默默轉過頭去,仍舊凝望著無邊花海,猶如不曾听見自己的話語一般。芸月卻並不著惱,反而自己揭起帷幔走了進去。這位蓉姑娘,以前在家里的時候就安靜寡言,卻因為自己是封太妃倚重的人,還肯給自己幾分薄面。雖然談不上傾心相交,每每見了面,都口口聲聲喚著姐姐,笑盈盈的。還記得那時候在重華寺里,誦經默坐之余,在太妃跟前也有言笑晏晏,天真爛漫的時候。也難怪太妃喜愛她,該安靜的時候絕不多言,卻又在太妃覺得寂寞的時候,露出那麼剛剛好的幾分小兒女情態。
重華寺里長大的懷蓉,像是溪澗邊上長出的一枝梅花,雖然身有傲骨,卻也自有嬌俏顏色,幽香盈盈。自從回了王府,又在南安王世子提親之後大病了一場,這性子卻愈發冷僻起來,每每言談犀利,倒像是三姑娘的樣子。倒是三姑娘,性子漸漸柔和起來。而如今遠嫁來到敦煌,就像是紙上的墨梅,只有傲骨錚錚,卻再也沒有了香色。對待身邊的人,也愈發沒了個言語,除了和緋玉還偶然說上幾句,其余的人幾乎就像不存在一般,尤其是對自己,不論自己說些什麼,她總是不願答話。
新嫁方才一年,下頭為懷蓉備著的衣衫多是喜慶紅色,今日懷蓉身上,是一件胭脂色的軟羅春衣,顏色極是嬌俏,襯著那一張臉孔,卻是脂粉不施,愈發雪白。懷蓉才剛嫁到敦煌的時候,芸月心里是有幾分擔憂的。唯恐她遠遠地放逐了自己,是存了必死之心。卻沒有想到,出嫁後的懷蓉一切都十分正常,飲食睡眠都好,每日里也並不曾把自己鎖在屋子里,反倒常常在這偌大的園子里走動,在參差高下的樓閣中穿梭。只是臉色卻仍舊蒼白,身形也瘦削,除了丫頭們給預備的衣裳,自己並不在首飾脂粉上上心。就連自幼讀熟了的佛經,也都束之高閣,再不曾瞧上一眼。在芸月的眼里,懷蓉就像是一個空殼子似的,每日里如所有人一樣活著,魂靈卻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只有在望著遠處的湖水的時候,才露出幾分若有若無的思索神色。
芸月知道,此時她在懷蓉身邊,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守望而已。這也是封太妃托付給自己的最後的事。太妃早就想放了芸月走,卻又沒有合適的地方可去。而自己也一直覺得,大恩未報,不能就這樣離開。直到懷蓉出嫁的前一日,太妃才對自己說,把這一生最疼愛的一個孩子托付給了自己,讓自己務必照顧著她,守護著她,直到有一日,懷蓉能夠真正地放下所有,開始新的生活。這件事情十分要緊,到那個時候,自己欠太妃的活命之恩,也都能夠一筆勾銷。
說起來,這些年在太妃身邊陪伴最久的那個人,在太妃的身上注入了全部的青春的那個人,並不是懷蓉,而是自己。然而在懷蓉不在的日子里,太妃卻依舊會覺得寂寞,而在懷蓉離開之後,太妃也將最信任的自己送到她身邊。這便是血脈親情了,自己不管如何,都是不能逾越這個位置的。然而自己心里卻也知足,若不是太妃,她這一生早在被丟棄在重華寺門前的時候,就已經完結了。而如今,等懷蓉真正安頓下來,她欠太妃的恩情,也就有了個了局。
自己原本以為,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在重華寺中,伺候太妃終老,之後的歲月,守著她的陵墓,永遠地相伴。卻沒有想到,還有這樣一個機會,可以離開煙雨迷蒙的蓉城,來到北地的大漠荒原,開啟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等到懷蓉有了別樣的人生,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便能夠離開,去任何的地方,做任何的事,而不用在顧忌任何人。可以去看這世上更多的風景,北疆的雪原,京城的秋葉,還有江南的十里春堤。原來自己的將來,竟然還有這樣多的可能。只是如今這情形,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復命呢。
芸月走上前幾步,伸手到懷蓉面前笑道,「夫人可還記得這個?昌平王妃說是知道夫人精神不好,不愛見人,只是實在心里惦記著夫人,想要見夫人一面呢。怕夫人不肯去,特特遣人送了這個進來,請夫人瞧著咱們王妃的份上,去宮中一敘。」懷蓉側過頭,瞧見芸月掌心里的東西,不是別的,竟是一個拳頭大小銀匣子里頭,放著的一枚小小的桃花佩,粉色剔透瑩潤,猶如還帶著清晨露珠和香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