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瓊心里,對這梅林的主人,自己不曾謀面的母妃也是十分仰慕,何況這一支梅花落,本也含著她自己的心意,從此之後,也就時常前來。南安王府中原本女眷伶仃,自老太妃故去,紫曼出嫁,蘇準與蘇衡父子又無別的姬妾,便只有自己一個女主而已。園中各處多是空置,往來服侍的丫頭僕婦便也十分有限。這梅林雖佔地極大,一年四季,卻唯有那一月半月盛花,其余時候,並無多少景致可賞,不過幾段曲徑,又只通向這君歸閣。故而園中本就少人來往,這梅林之間的君歸閣,便更是人跡罕至了。
清瓊本就愛個清淨,也並不在意,倒喜歡這里的清幽。之後清瓊每每來此間吹簫,幾乎從無人打擾。而叫自己常來此處的蘇準,也再不曾出現過。清瓊心里總是隱隱約約覺得,或許有的時候,他就在那梅林中,听自己吹的那一曲梅花落,卻並不出現在自己眼前。許是因為避嫌,又或許,當著面听這充滿了回憶的曲子,那些傷心往事涌上心頭,難免露了悲傷神色,叫自己一個晚輩看見也是不好。清瓊本無勉強,吹這曲子也是為著自己的心意,也就不去深思蘇準的意思了。
而這一年多光景,蘇衡也從來不曾出現在此處。自那一日雪夜,蘇衡與自己,倒是親近了許多。南安王年事漸高,懷慕承繼父位做了永靖王,蘇準像是刻意歷練自己的兒子一般,也不再像他少年時那樣,隨他在江湖中行走,倒是將王府中的諸多大小事,漸漸都移了給蘇衡。過了賑災的那些最為繁忙的日子,清瓊本以為,蘇衡還會如成婚的那三個月一般,有事無事也要尋了緣故避開自己,卻不曾想,過了年節,那些自成婚時候就鋪陳開的紅色喜字都揭了下去,他卻不做聲地回了綴玉林中的卓玉閣居住。
蘇衡並不曾將書房設在園子里,仍舊如南安王一般在前頭王府書房里議事,但每日公事既了,必要回卓玉閣中歇息。就算有事遠行不能回來,也要遣人來與清瓊回上幾句話,交代行蹤。這一年來,二人同寢同宿,猶如尋常夫妻。清瓊深居後園,從並不過問前朝之事,京城如何,西疆如何,她從不談及。料理家事之余,每日蘇衡回來,她便只與他讀書賞花,下棋烹茶。蘇衡也從不對他說那些,清瓊這樣悠然度日,他便也隨著她一處,偶然間得了閑有了興致,還會尋了曲譜來和自己一同鑒賞,只是不再合奏。兩個人這一年來,彼此相伴的辰光,倒真稱得上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清瓊覺得,從那一夜開始,蘇衡看著自己的時候,不再像是看著另一個人。她還記得他在婚禮上看著自己的眼神,像是看著自己,又像是透過自己,看著天地彼端的另一個人。兩個影子重疊著,是叫清瓊覺得心冷的溫柔。如今他望著自己,再無那樣的溫柔深情,眼神平靜淡漠。偶然間閑談之時,說起彼此都喜愛的曲譜詩句,那眼神也會偶然一亮,卻不過轉瞬間,就又消失在那平靜里。
清瓊心意隱隱覺得,蘇衡與自己雖一應舉動言談皆是夫妻,唯有那眼神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友人。只是清瓊並不覺得傷心,比起錯認的溫柔,她寧願他是如此。如今這樣,她覺得已經足夠好。就算他心里還不能放下,就算他不願意給自己他的真心,至少,他已經不再逃避,而是接受了自己作為他的妻子。光陰漫長,總有一日,他會忘了已經離去的人,只把日日相伴的自己放在心上。從自己執意遠嫁的那時候開始,她就做好了一生的準備,她並不心急。
一曲簫吹罷,清瓊才慢慢睜開眼楮。眼前梅花開的正好,確如其名,宮粉輕柔中帶著一抹艷色。桃花雪仍舊盈盈而落,清明之梅,瓊華之雪,竟然真的能相逢到了一處。梅香濃郁卻又清雅,站的久了,連衣袖上也能沾染上那花香,經久不去。萬人叢中一場相逢,自己卻為那一抹梅香遠赴千里,如今,連自己身上也沾染這花香了。清瓊微微笑了一笑,或者年歲更久些,自己身上的梅香也就會和蘇衡一樣,即使是這寒梅未開的時節,也都能相伴自己左右。
清瓊本是斜倚闌干,此時放下簫管,轉過身正欲離去,無意間往身後瞧了一眼,卻一眼望見蘇衡站在那里看著自己。就在君歸閣下的流水之側,被花枝遮住了半邊臉。肩上濕潤,像是飛雪落下又融化,也不知他已經在這里站了多久。清瓊想起那一日,蘇準也是這樣忽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樣子。兩下里一對比,才覺得原來蘇衡和他的父親長得這樣相似,就連臉上那失神的模樣,也有些相似。
清瓊從來不曾看見他臉上這樣的神情,不是錯認自己的溫柔,也不是平日里自己看慣了的平靜,清瓊不知道他此刻在想著什麼,或者和他的母親有關,或者和自己有關。但清瓊早就已經習慣了這樣與蘇衡相處,他若是不說,她便也不問。清瓊只是站在那里,憑欄望著這個花雪里的身影,等著他向自己走過來。過了片刻,蘇衡才撥開眼前的花枝,幾步間就消失在闌干下頭。
清瓊心里想,方才他站在那里,站在這六角玲瓏的樓閣自己唯一看不見他的所在,若說不是躲著自己,自己也是不信的。或許他會走到君歸閣上,走到自己身邊,又或許,他從底下一個轉彎,就從另一邊出去了也未可知。清瓊只是憑欄而立,並不曾探身出去看,她只是在等,看他會不會走到自己身邊來,再次和自己並肩站在這里賞雪,何況這一次,還有清明梅開。
良久,清瓊听見身後的腳步聲,心里一根弦忽然就送了。這一會,她才知道方才自己不動,原來是緊張。她不知他會不會來,卻又盼著他來,所以緊張。自己和蘇衡成婚已一年有余,這個人原是和自己日日相見,朝夕相伴的,卻不知為何,在這君歸閣里,她重新又覺得緊張起來。也許這個地方,又是在這個時節,不論對于蘇準,對于青梅,對于蘇衡,還是對于自己,都是不同別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