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芳容,五經寒暑。回文欲寄無鱗羽。多情猶自夢中來,向人粉淚流如雨。
夢破南窗,愁腸萬縷。那听角動城頭鼓。人生彈指事成空,斷魂惆悵無尋處。
暮色四合,柳容致站在月牙泉邊,望著大漠盡頭的敦煌城被夕陽勾勒出的金邊,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許多年前,最為落魄的時候,他曾經在暮色十分來到這里。帶著一身的傷痕,在暮色里看見這一泓泉水,像是一只永遠注視著這無垠天地的眼楮。敦煌城外的暮色是那麼輝煌,照著著無垠天地下的莊嚴古城,鋪展開明霞萬里。就連他死去已久的心,都被這樣的壯闊所震動了。
那時候,他拖著疲憊重傷的身軀,情不自禁面對著極西處古城上的霞光跪倒在地,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不到期望的已經結束的一生,似乎也被那樣的光明籠罩了。然而那暮色卻又消失地極快,+.++就在他之後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光明已經消失不見,只見天幕漆黑,掛著高遠的星辰。就連那星光,也漸漸地被雲朵遮蔽了。他從來不曾覺得這樣無助過,那溫暖的光似乎還在眼前,卻已沒有了溫度,只剩下夜風冰冷。
那個時候他想,就算自己治好了傷卻又能如何?他的一生,可還有洗雪沉冤的機會?他曾經是這樣的驕傲,以為天下無事不可為,然而在少年時遭遇巨大變故,卻對自己的未來失去了信心。他在暗夜里坐了許久,天上的雲不曾散去,月牙泉的水也顯得暗沉了幾分。他一直坐在那里,似乎是想等著自己血流盡的那一刻,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安靜地在那里死去。沒有人會知道他是誰,也沒有人會打擾他的長眠。他將再也不用這樣艱難地活著,背負著這麼多不可能達成的願望,一步一步地,苟延殘喘地走下去。
然而最後,他到底還是活了下來。就在快要死去之前,他忽然萌了求生的意念,那樣突然卻又強烈。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要活著,但是他知道,他必須活著。他已經不是幾年前在戰場上忽然失去了一切的少年,在那樣無助又恐慌的時候,他都活了下來。那個時候自己都沒有死,好不容易活到現在,他又怎麼能死?
他怎麼能忘記,是他的父親,拼盡了一切讓他逃了出來,死在流矢之中。他又怎麼能夠忘記,是他的長兄,在自己力竭倒地的時候,將自己拖拽坐起,剝去自己一身鎧甲,又用他親手打造的,那一把曾許諾要贈與自己做弱冠之禮的短劍,親手毀了自己少年初初長開的面容。那時候血就在眼前不斷落下,像是一場紅色的雨,而長兄的眼楮就在血雨之後,自己記憶中堅毅嚴肅的面龐上,那一雙眼楮溫和地看著自己。
將門之後,生死之間不必再說許多,他的父親,他的長兄,只是想要讓他活著,讓他不顧一切地逃出去。他必須活著,不管這樣活到哪一天,他才能夠實現父兄臨死前不曾說出口的遺命,兌現自己在心里吶喊了千萬遍的誓言,他都必須要活著。他記得自己在朦朧的睡意和寒意里頭忽然驚醒,拔出身邊那柄日夜不離身的短劍,掙扎著起身,尋找那一味可以救命的草藥。
在死亡之前,他終于找到了。那時候,他的心里無邊的絕望也慢慢淡去,他重新平靜下來,坐在月牙泉邊冥想靜修。那一刻這麼靜,那麼漫長,柳容致只覺得自己听得見這大漠上的所有聲息,卻唯獨听不見自己的心跳,兄長被血雨模糊了的那一雙眼楮,卻一直在眼前晃動。這麼多年來,有多少次,他都想要這樣死去,卻都在最後的關頭,在當初生死關頭剎那的記憶里,重新獲得了生的勇氣。然而這樣的存在到底算不算是生,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那一股殺氣朝著自己逼來的時候,柳容致根本來不及多想。他的心還沉浸在無邊無盡的血色里,而這麼多年亡命天涯,所謂善惡對錯,也都漸漸淡了。那一瞬間他只是本能地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個荒漠里。于是他來不及去看是誰,便拔出了手中的短劍,毫不猶豫地洞穿了來人的胸口,而就在那前一刻,那個人身上的殺氣,卻忽然就散了。甚至是方才還洶涌的生氣,也都一起散了。
柳容致在那一刻,忽然對這個人起了負疚與憐憫,為了自己的生,他毫不猶豫地就攫取了別人得的生命。自己原本以為,隱姓埋名逃亡多年,心里最後一點熱氣也都散了,這一時卻又覺得心軟,忍不住問了他,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讓他在這里遇見了他一生的又一次轉折。
後來的年月里,他與那個月牙泉邊意外相逢的少女如師徒,如父女吧,如兄妹,其實柳容致心里清楚,哪一樣都不是。他將她視為暮色里唯一的一線光明,是敦煌古城上曾經照耀著他的那一束光,重新又給了自己生的希望。這一次,生是那樣的鮮活真切。盡管生存仍舊無望痛苦,卻不再需要強逼著自己才有勇氣活下去。他此後的人生,終于有了寄托,看著這個一日一日長大的孩子,他好像也有了生存下來的意義。
在玲瓏最終成為昌平王妃的時候,柳容致時常會想,當初自己在月牙泉邊選擇帶著她一起走的那個時候,有沒有想到,將來有一日,自己一族的冤屈能夠以這個孩子為起點得到洗雪?仔細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並沒有想到那麼多。盡管這個孩子的神秘讓他心知她的與眾不同,然而對那個時候的他來說,這與眾不同與其說是機遇,不如說是危險。
而他終究是帶了她走,或許是為了償還那個在自己劍下無辜死去的男人,或許是為了慰藉自己寂寞如雪的逃亡,或許只是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柳容致不得不承認,與她隱姓埋名的那些日子,是他逃亡之後,內心最為平靜的光陰。甚至于,連日日夜夜啃噬著自己的仇恨也都被淡忘。